第四封 白胡子(2/2)
终于,白胡子长舒一口气。“成了!”他大汗淋漓,好多白胡子染成了黑胡子,宽大的白袍子上墨迹点点。
“这是‘甲骨文’!一万块钱都不卖!送给你啦!”白胡子把两幅大红对联慷慨地推给我,还不忘低头冲字迹上吹几口气,像吹仙气。
我面对这两幅他最拿手的,图画一样的大红,一时不敢接。我不是被他说的那一万块钱给唬住了,而是想到了回去之后怎样跟父亲交代,脑子里迅速闪过这样的画面:别人家大门上贴的大红是字,我家贴的却是一堆稀奇古怪的画。
“白——白胡子,我怕——”我支支吾吾。
“就跟你老子说,是他老爷爷我让贴的!他敢不识货!”白胡子好像生气了,把大红卷起来,装进一个圆筒里,一把推给我,又把我推出门,再“咣当”一声关上门,留我独自立在风雪里。
我抱着那个竹子做的圆筒,在雪地里呆了一会儿,见他再也不出门,只好悻悻地离开。走出了没多远,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挤出一句话:“那么多书,没有想看的?”
“没!我——”我回转身,刚想说些什么,“咣当”一声,门缝重重地合上,没有了声息,但我似乎听到了屋里重重的一声叹息。
天色不早了,冬季黑天快。想到两天后就过年,我马上兴奋起来,忘掉了“白胡子”怪老头,撒丫子狂奔起来,头顶着鹅毛大雪,脚踩着松软的棉絮,哈着气,热腾腾地跑远了。
站在那道山岭上,不经意间回头,望见“白胡子”又站在当初接我的那个路口,孤零零地跟庞大巍峨的沂山对峙成一副图画。风扯白袍,鹅毛飞舞。我终于知道,当初他并不是专门迎我的。
回到家,我把竹筒丢给父亲,转身就跑出去玩。
晚饭时,母亲做了一桌子菜,父亲美滋滋地喝酒,好像完全没有怪罪我的意思。
“您看了吗?”我怯生生地问。
“吱”地一声,父亲喝了一口很响的酒。
“画的什么字?”看到父亲的样子,我确定不会有事了。
“不认得。”父亲随口说道,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菜。
“他说,我爷爷还得叫他爷爷。他到底多大?”
“不知道。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他就这样。”
我不再问了。父亲跟我这么大的时候,大概也问过爷爷相同的话,估计爷爷的回答也跟父亲差不多。没有人知道“白胡子”更多的事,所以他才是“老神仙”。
大年初一,长辈们带着我们这些小孩去给爷爷辈的拜年。我们这里拜年要“磕头”,磕了头就能得到压岁钱。“字典大叔”是我们这一脉唯一吃上公家饭的,自然由他带队。爷爷辈的都满口夸赞他,然后再严肃地跟我们说要向他学习。
我跟“字典大叔”问起“白胡子”。“字典大叔”望向果园的方向,一脸崇敬,说:“我一辈子都赶不上他老人家的学问。”我很惊讶,“字典大叔”能通背字典,居然也丧失了所有的傲气。
“那你认得他写的字吗?”“认得一些,其他靠猜。”“那你认得他画的字吗?”“那些是甲骨文,我在书上看见过,但一个都不认得。”“他是什么人?”“不是西坪人。”
拜了一圈年,磕了几十个头,“字典大叔”就喝酒去了。我本来要回家的,却不知不觉去到了果园,想看看“白胡子”在干啥。
“白胡子”在看书。当然是我看不懂的书。他坐在火塘边的藤椅里,端着一本泛黄的《黄帝内经》。见我来了,他似是没看见,仍旧看他的书。半个下午,他看书,我看他。傍晚时候,我走,他还是像没看见,沉浸在书中。
书有那么好看吗?我一路在想这个问题。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白胡子”。他好像是我梦里的一个人,时间渐渐地把他模糊成一团白——白须白眉白袍子。
听说,他后来写的字越来越丑,不是字,也不是画,渐渐地人们就不找他写大红了。那过年的大红找谁写?人们都去找我们学校五年级新来的那对年轻的夫妻老师。男老师会写,女老师也会写,写的都是方方正正的,好看!而且,但凡读过一点书的人都能认得。
又过了几年,“白胡子”去世了。他在村里没有子孙,草席一裹葬在了果园里。那一屋子的书用拖拉机拉到了村部的仓库里,我中考那个暑假去看过,依然多数看不懂,还是那种想躲的感觉。再后来,那些书装进了麻袋,被县文化馆的人拉走了。“白胡子”留在西坪村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他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小象、象妞,如果不是给你们写信,勾起我的记忆,我也不会想起他,我大概是村里唯一还能想起他的人吧。今天你们听到了他的故事,我希望你们也能记住他——那个满屋子书的,白须白眉白袍子的,会画字的百岁老人。
小象、象妞,我想对你们说的是,“白胡子”是一个过客,西坪村的过客,也是我们的过客。我们路过了他,而他百年的漫长岁月又路过了多少人啊!他收集了一屋子的书,他写过了无数的字,他本身就是一本大书,可惜没有人能读懂他。我想,他之所以在最后的几年里,把字越写越丑,想必也不想让人读懂了吧。这一点感悟,也是在我后来看到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书法,特别是他临终前写下的“悲欣交集”四个字,才恍然明白的。你们也会明白的,虽然不是现在。
象爸
2022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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