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2/2)
转入酒肆中,项渊到柜前要了一壶温酒,正欲寻座时,小二忽然赶上前低语:“客人还请移步雅座,有贵人相邀。”话毕,便亲自引着项渊到二楼一间阁前,打起帘子请了进去。
项渊满腹疑虑地踱入房中,却在见到对面端坐着的“贵人”真容时怔在原地,一月以来的梦境,蓦然与现实重叠——
午后的阳光缓缓地流照在赤发上,令人想起草原上憩睡的红狐。追赶长风的烈焰此刻安静地燃烧着,收敛起平日灼耀的光彩,温和而明亮地盛放于秋色里。
她已换作汉人男子打扮,正微瞑双眼,双手捧起一碗羊汤,不急不缓地啜饮着。桌上摆着几个胡饼共两碟小菜,还有数包颇似药材的东西。
“坐,有什么合意的酒菜只管添上,这顿算我请。”北夏少女放下碗,睁开凤眸含笑道,“我在此地并无相熟,小军爷也算半个故人。今日又逢于此,合该有缘。”
项渊略推让几句,见她仍执意,便依言唤了些酒菜进来。借小二布菜之际,偷偷端详着少女的容颜——
眉如翠羽,疏秀平阔。微长面庞上嵌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琥珀色丹凤眼,半暝处似轻云掩月,透着玩世不恭的狡黠意味;骤然明睁时,却宛如群山洞开、曙光乍泻般迸发出桀骜倔强的锐气,令人不敢直视其锋芒。鼻梁挺拔如峰脊,薄唇边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分明是南殷汉人的长相,却配着麦色的肌肤,塞外狂沙砺出的棱角如此鲜明。少女周身是莽莽大漠淬成的俊爽风姿与凌云英气,衬得五官更加大气明艳。那是殷夏两地交汇的异美,人间自古罕有的殊色。
“可看够了?”她斟着酒笑问,项渊连忙收回视线,做错事般地低下头去,口中连称冒犯。
“我父亲是北夏人,母亲来自南殷,故而生得古怪些,常人自然不曾见过。”少女笑着解围,一面将热酒推至他面前,“不知小军爷如何称呼?”
“项渊,渊字是深渊的渊。”
“君心塞渊,人如其名,果然温厚纯笃。”
“敢问姑娘尊名?”
少女略一顿,旋即莞尔笑道:
“姓姜,双名天玦。也可以唤我萨楚日勒,这是北夏语‘火光’的意思。”
项渊敏感地捕捉到,在自己询问名字时,少女的瞳中浮起了深重的悲哀,然而只极短的一瞬,那悲哀便沉入了眼底,取而代之的是淡然的笑意。
在当下,殷夏通婚并不常见。或许其中别有波折,使她忆起伤怀。项渊虽心中存惑,却也不愿贸然窥人隐私。
“原来令堂是南殷人,难怪姑娘汉话讲得这样好。”项渊斟酌着开口将话题引开,“不过既有前月之事,姑娘虽是义举,但久居于此,万一事发,岂不也平添烦扰?”
姜天玦冲桌上那数包药材努了努嘴:“项公子可还记得那天我救下的男孩?可怜那孩子才四岁,父母尽被贼人所戮,也记不得亲人所在。因逃命时过度惊惧疲累,自那日起便一病不起,我今天出来也是再添补些药材。”
“难为姑娘如此侠肝义胆,虽是稚子无辜,但为素昧平生之人竟能至此,当真令人敬服。”
“那孩子……”姜天玦的语调不觉悠长起来,仿佛陷入遐思之中,“眉眼着实生得很像我弟弟,年岁也像……罢了,不提这些。来,今日因缘幸会,项公子要好生陪我痛饮几杯。”
那时的项渊,还不能真正明白这段话背后的凄怆,也并不清楚少女所肩负着的,沉重得几乎要压垮自身的命运与过往。直至三年后,两人在大漠上相面而立时,他方才忆起酒肆里的午后,回悟那最平常不过的闲谈对她是何等锥心的残忍。
彼时,能够觉察到南殷北夏已经大厦将倾的人,尚且寥寥无几。十几年后纵横于九州天地的英雄少年们,此刻大多还行走于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上。
在后来彪炳史册的诸人中,是她最早了然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疮痍满目的人间,也是她最为义无反顾地率先背负起了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未来。
她将跨上战马,亲手终结衰朽的王朝;她将重兴墨家,筑起前所未有的昌盛时代;她将肃治国蠹,还归天下海晏河清。煌煌青史,竟记述不尽这位开国太祖的丰功伟绩。
她也终将失去一切挚爱之人,于行将就木之际,以残损的身心向历史定律发起最后的冲锋。在生命尽头,等待末路英雄的只有无边的孤独。
可那一切又好像都很遥远,三十五年后被殓入瓶中的枯骨,此刻正喝得半醉,凤眸饧涩,笼着一层轻雾一样的薄薄水光。丢开贵族的矜持,右脚踏在长凳上,兴致勃勃地同面前的少年划拳赌酒。
将笄之年的少女,在山雨欲来前挥洒着青春。
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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