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难消施毒计,忠肝义胆步步为(2)(1/2)
不是没想过,事到如今不该再插手,给彦平一个沉沉浮浮的时空,他就算去浪荡,也总有浪够的一天,到时候还是倦鸟归巢乖乖回家。婉华吃些苦头是必然的了,等彦平回家的那天,给日日倚门盼君归的妻子一个热烈的拥抱,再把她网罗到某个空间喁喁倾诉,不破不立,夫妻俩就算圆满了。明臻明知彦平要走却不阻拦,不也是存了无为而治的大智慧么?然而事情因她而起,叫她什么都不做,良心上交代不过去——等她追上彦平,与他当面锣对面鼓、掰开了揉碎了开诚布公,过去的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在这儿兵荒马乱朝不知夕的年月,他那点儿可怜的尊严廉价得不值一提,有责任有担当的,就该把娇妻稚儿看护周全。
想要在软红十丈四衢八街的大上海寻找一个人,说易也难。这么大个活人,总有他的轨迹——车站、码头、饭店、百货公司、再到知名一些的大学,文学系没有历史系,历史系也没有上外语系,毕竟薛云来一身的技艺,都是他在大学里随随便便吃饱饭的本事。一概杳无音讯时,登报寻人、悬赏,也是一条路子。经历过了怀揣希望的等待,再到失望,同在上海的薛鸿飞定下调子——孽障,由得他在外边自生自灭好了。蕴华背地里仍不肯放弃,然而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蒋委员长在华清池遭遇兵谏,一众党国要员均被扣押,生死难料。第二天起,事态发展、苏联当局的指责批评、美国当局的深表忧虑、各个大学校长、知名学者的致电指责、社会各界的函电交驰、乃至反日派、中立派、亲日派的各种嘴脸言论,不分昼夜占据各大正经报纸的主要篇幅,连夹缝这等往日花钱就能刊登启事的地方,也用来记录外患□□之下国家何去何从的惶惶忧
心。
事发后第四日,讨逆军何总司令调动军队,分兵前往陕甘集结。薛希来在部队开拔之前言简意赅对蕴华表示过忧虑——此时大规模内战,无异于庭院高悬肥肉而自毁篱笆,鼓励篱笆外虎视眈眈的狼登堂入室——日本人荷枪实弹的军事演习,极有可能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去掉演习二字。
卫国是薛希来的天职,保家就分属蕴华的分内之事。在一家人安稳转移到上海之前,一概事情都得让步,车票已然买好,薛鸿飞却拦住蕴华,他有他的顾虑,蕴华此时再返回北平,怎么看都是自投罗网。日本人若夜里发动军事进攻,拿下北平后头一桩就是接管电话局、电报局等要害,只需要一个宪兵小队把守石大人胡同两头,蕴华一介女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乖乖前往宪兵司令部,再无别的出路。不是还有美国人?电话线一掐,只怕蕴华连擎出保命符的机会都没有。
她人既然已离开北平,断没有再入虎口的道理。薛鸿飞逢机立断,老太太再难缠,老妻与她周旋多年,总还应付得了;如果有别的什么人再中使坏,迦南历练有成,再有美国人的关系,一家子老小离开应该问题不大。
这边商议已定,那边托周畅卿的事也有了眉目——原来那日薛云来乘车甫抵上海,即刻转乘当日下午前往香港的轮渡,他没有在上海过多停留,甚至买了三等舱的船票,怎么看都有点仓皇而逃的意味。薛鸿飞大发雷霆,也叫秘书买好票,等他在香港亲自逮住这个逆子,他要当面问问他,原本说上海的大学请他做演讲,(自然是蕴华为薛云来遮掩所编纂的)怎么人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香港?无缘无故将家庭和工作抛诸脑后,到底算怎么回事?
单说在北平的穆青梵也有南下上海暂避的打算。然而一家人,既未分家,没有各自纷飞的道理,于情于理她也得劝老太太一齐动身,但老太太等着二十九军作鸟兽散、好让抱日本人大腿仗势欺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孙子在给日本人办事,她与宪兵司令部就有了可以攀附的交情。她点灯熬油似的熬了这些年,终于盼到一场可以刮倒大房的东风,哪怕现在还没影儿,也能让她格外舒坦,好像年轻人坐在电影屏幕前等待开映的兴奋难抑。因此面对大儿媳妇,她格外的一团和气,脸上的褶子也不知拿什么填平了,隐隐泛着油光,枯木逢春一般的神奇。
老太太言辞恳切,“人老了,就恋着故土,我看不惯南边的花花世界,也吃不惯那边的口味。老婆子我在这宅子里生活了一辈子,天长什么样的?薛家房顶的砖瓦拢出来的四四方方的模样。”
她拉着大太太穆青梵的手,纵横的老泪滚滚下坠,几颗死命拽着牙龈不肯剥落的牙齿在口腔里含含糊糊着,前一刻还精神抖擞的人,说老朽就老朽了,居然交代起身后事了,“老大媳妇,上海太远,我就算有命过去,也没有那命数享福了。”好像真要一命呜呼,从她的肺管子里发出老式手拉木风箱报废之前的□□,“虽然咱娘俩这些年磕磕碰碰,但我知你为人,是个孝顺念旧的,云来媳妇也是个好孩子。论理,二太太与我亲上加亲,我的身后事应当全托付给她,可你瞧,我可怜的云茜去了,二太太半条命也去了……”
且不论背后的用意是什么,老太太这话不虚。也不知道小娃娃云茜哪里投了二太太的缘,竟比亲孙女兰兰更得她欢喜,因此她的不幸罹难造成的结果之一便是蕴华怒发冲冠,之二便是二太太一病不起。
那台老式手拉木风箱还在继续工作,“所以呢,二太太我是指望不上了。凤来媳妇又是小家子出身,我的事她可以搭把手,大事上拿主意,她不行的。还得你和老大来。要是希来媳妇也在就好了,这么个能干人……”
老太太的话得这么理解,穆蕴华不在北平城可惜了,来日将大房老小一网打尽的同时,偏偏跑丢一条最大的漏网之鱼。为了拖住她们,不惜红口白牙咒自个儿明天就断气,老太太够绝、够狠。
尽管没有泪,手绢揩多了,眼角也会痛,一旁伺候的夏菊索性拿袖子捂住脸,半晌,悲悲戚戚,“老太太快别说了,您洪福齐天,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只管踏踏实实的,您不走,我们哪儿也不去。且不说日本人打不打得进来还两说,就是打进来了,没有扔下家里的老太君子孙们各自逃难的道理。否则就算到了那太平地界儿,继续荣华富贵,也得让天底下的人一口一个唾沫星子淹死——瞧这一家子,还书香世家呢,兵荒马乱里头把老人撂下,独自一人烂死、沤臭在深宅大院里,最后连个猫盖屎的浅坟都没有,我呸。这样的言语,别说大嫂子、三弟妹是大门大户里有脸面的小姐出身,就是我听上一耳朵,臊也臊死了,更别提心安理得出门做人了!大太太您说,是不是?”
人前人后,老太太总喜欢将夏菊卑微的出身自谦似的提上一提,就好像衣裳上不经意沾上的泥点,分明已经浆洗得再干净不过,却还是膈应着主人家的体面。她使夏菊边路进攻不假,顺带手的也踩一踩夏菊,习以为常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夏菊说什么烂死沤臭作为回敬,只因她知道,哪怕生前再没有享受过孝道,丧事上风光体面,做鬼也能继续显摆有的是孝子贤孙给打幡抱罐哭丧——所以老旧派最怕死前无人送终,怕死得冷冷清清无人问津——老太太怕什么她偏要提什么。
穆青梵皮笑肉不笑地说夏姨奶奶有一条说得对,老太太长命百岁,这才哪到哪儿呢!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老太太硬朗着呢,千年妖精死绝了老太太也未必咽气。她以一己之力妄图拖住大房老的老小的小上下若干人,凭什么?她算尽了她们都是好人,干不出那等自私自利的勾当,她们要脸面体统,害怕被人戳脊梁骨。是了,所以,宁肯人负我,我不负他人。好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可惜账不是这么算的,穆青梵心中一通止不住的冷笑,转头就吩咐人买车票,让婉华带着两个孩子先行一步。
至于她么,找律师,办公证,分家!分清楚了家当,老太太自个儿有亲生儿子,自然归亲儿子赡养,老太爷留下的当铺和酱园大房统统不要,权当给老太太养老钱,到时候报纸一公开,老家那边也来人见证,大房让步到这份儿上,谁还敢说大房刻薄寡孝?届时,老太太不肯离开北平也随她,反正分了家,各奔东西理所当然。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云梯——想要把两个儿媳妇和她的孙子、孙女困死在这北平城里,休想。
然而婉华这头就先起了变故——等不到薛云来回家,她绝不走。
她生来就不是执拗的性子,每遇大事,几乎都听从别人摆布。父母双双亡故的那年,小妹蕴华安排她上国外散心、念书,几乎不用劝,她去了也就去了。她的一身才情与多智近妖的大少奶奶比起来,别人惊艳了岁月,她那点温柔了时光的气质反倒不显眼,就像红色幕布下平静的白,白得轮廓模糊。回到薛家,人人都说三少奶奶与三少爷最登对,都是水做的人,言外之意,没脾气,没主见。因此哪怕是橙园里偷奸耍滑的小丫头们,竖起三根手指头说起那一位时,都是心照不宣的笑意。
如此这般的婉华,在别人看不见的内心深处,也有她的固执,一天天积攒下来,就像穷人攒在陶瓮里的铜板,经年累月也很惊人可观。因此当她决意在局势动荡、稍有不慎连带两个孩子都性命堪忧的背景下等一个不打一声招呼就走的丈夫时,穆青梵和迦南都束手无策。婉华本人呢,又给自己找到了条丈夫必定回心转意的新理由——她爱他,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性命,等他浪子回头时,该怎一番轰轰烈烈?
也许现阶段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里是这么想的,这只是苦劝无果的迦南,在多年以后追思起往事得出的结论。
根据同仁医院招标委员会发布的消息,圣诞节过后即举行投标大会。这天是20号,一大早就有电话打进来,邀迦南往北边爬山。对方为显诚意,特特派了小汽车来接。车上除却司机再无旁人,一路上也不与迦南说话,经过哈德门向北,车子不紧不慢地绕过鼓楼和积水潭,迦南看出来了,他打算走西直门出城。司机还是一言不发,迦南既来之则安之,透过车窗饶有兴致地看着小马扎上的老头儿老太太,背着墙根晒太阳。
过了海淀之后汽车拐上岔路,往西北旺方向开,成片收割过的田野,冬日里百无聊赖,路上行人稀少,偶尔一辆骡车。渐渐阵阵“隆隆”声顺风刮来,炮声,那是南口方向军事演习的炮声。那个一路沉默的日本司机就在此时,忽然挺得笔直,迦南心中了然,日本人对入侵中国这件事果然异常热衷,就说眼前的这个小司机,如果时间允许,兴许他会立即下车,对着炮声方向行最虔诚的敬礼,山喊万岁。
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汽车,难免腰酸,在南口镇中心大街下车,迦南特意在太阳下拉抻拉抻胳膊腿。路边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顶着张十天不刮胡子的脸,一身破棉袄,一手揣怀里,另一只手用铁叉子扒拉着铁丝架子上的烤白薯。迦南就那炉筒子上冒着的丝丝热气烤了烤手——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对方指不定就在某个角落盯着他,他是不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他们正在一项一项地打分。
有人挑了担子过来贩卖核桃,他闲心上来,买了两个模样周正的手里盘着玩。羽田雄一和薛凤来先后从对面的“老酒鬼饭庄”里出来,没有见到预想中吓得面青唇白的情形,那个俊朗白静的年轻人,置身于一拨背背篓、挑扁担、赶牛车的村民之间,背着不远处一层层高山峻岭和一截截要垮不垮的旧长城,背着手静静望向来人,深藏不露,无懈可击。
羽田不由得看了一眼薛凤来。薛凤来曾说过此子不可限量,假以时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胜其姐。羽田当日原不信的,现在看来,他得重新审视眼前的年轻人了。
迦南只与羽田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与薛凤来倒熟稔,“二哥着意把小弟我叫到南口来晒太阳,也不嫌麻烦?”
“这边比城里敞亮,咱们弟兄说话也便宜些。只事先没想到离军演这么近,轰隆隆的炮声扰了兴致,啧啧,不说了,是哥哥我考虑不周,待会儿自罚三杯!怎么样,没吓着吧?”
若非京张铁路有一站落于南口,这还是鸟不拉屎的山沟脚下,即便现在,号称镇中心的大街,一眼望到头,也就是稀稀拉拉的几家饭馆、米铺。前边一截陡峭的山坡脊梁弯曲延伸出去,一丈多高的旧长城拔地而起,只是倒垮得厉害,真要打起仗来,也许只有转角处的敌台和垛口还能派上些用场。
投标在即,他们急于知道二姐的报价,把他叫上这么人烟稀少的旧长城,不远处是日本人真枪实弹的坦克大炮,连哄带吓,还不是别人问什么他乖乖招什么。迦南收回视线,抖抖肩膀,是考虑得太周到了才对。
“我?还行吧。”迦南手里的核桃继续转着,咯吱咯吱的,配上他玩世不恭的哂笑,好像多少把戏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不拆穿,只是彼此留着脸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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