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液赴津终无补,仲夏夜话相暖心(2)(1/2)
天津十年前起开始流行空中消夏,一到暑期,各大饭店、百货公司都建起屋顶花园,露天的电影院和球场、露天的舞会,清一水的外国乐队和白俄舞女,水门汀铺就方形的舞台,亮如白昼的灯光,完全是广告幌子所谓“西餐、跳舞,屋顶花园,破天荒、纯西式、最华贵”的写实写照。
蕴华当惯了铁人,从早忙到晚,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停歇。可对身边的人就太不近人情。考虑到今天已晚,就不赶回北平了,在惠中饭店歇一晚,也让从未来过天津的白芍逛一逛屋顶花园。
她让白芍、王大虎和周随风四处散开,吃喝玩乐随意,自己则到自助区找个无人角落,盛了些意大利通心粉,原本还打算来瓶冰镇格瓦斯,实在太需要来点儿什么冰镇心里的邪火。最后还是作罢。
一曲格鲁吉尼亚的民歌响起,在舒缓的歌声中慢慢梳理着头绪,几个上前来请她跳舞的人都被她一一拒绝了。有个号称从香港旅津的导演杜边醇,操着一口夹生的中文,片子递到蕴华跟前,想请蕴华跳舞不成,又改请她喝酒,蕴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藕色的蝉翼纱旗袍,黑绒薄底平跟鞋,圆髻,无首饰,只戴了只手表,放在屋顶花园一群鲜艳的时髦人士当中,简直就是土帽儿的存在。这个什么导演干什么非要请她喝酒?不可思议。
甭管想不想得通,拒绝是肯定的。她虽然经常在外边走动,只管生产经营,交际应酬的事一律由薛鸿飞挡驾,所以喝酒的机会不多,她的酒量也不好,三杯必醉。
过了一会儿,又遇到张苏晏和他的几个记者朋友,这下蕴华推脱不开,与他们瞎聊了几句,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侍者过来说有电话找薛太太。
蕴华道了句失陪,随侍者到了楼下一层的房间里,刚拿起电话,那头响起老朋友日久重逢的笑声,“蕴华,最近身体好吧?”
蕴华极少见周畅卿发自肺腑的欢喜,虽然不知道喜从何来,但也替他高兴,“我还不错。听得出来,你今天心情大好。”
那边又是一阵开怀大笑,蕴华说:“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你不忙吗?”
“忙,怎么不忙。”税警团和中央军逼近苏区剿匪,期间共48个单位举行射击比赛。他的4团占了个人前十名的7位,夺取团体第一名。他事先放了话,要举行盛大的庆功宴,庆功宴准备到一半的时候,更大的消息传来,美国人送给宋部长的上百架飞机已运达港口,预定在淮北云台山附近营建大型机场的计划提前启动,如果惠中饭店的电话晚个十分钟,他人已在前往云台山的路上,就找不到他了。
“只是听说你在惠中饭店有一打仰慕者,又没人护花,我替你想个逃遁之法而已。”
“你总是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永远不要跟我说那个谢字就是了,周畅卿在心里默默想着,却问:“不问我怎么知道你在那儿的么?”
他已经准备好告诉他,通风报信的不是周随风。天津租界有的是他的朋友,惠中饭店也有,因为她常年在惠中饭店包房,他留过话,只要见她有麻烦,随时给他打电话。
“小事,不用问了。”轻描淡写的八个字,瞬间叫他远在千里之外感动得无以复加。
蕴华唤了两声孟澜,周畅卿回过神,听她说:“有一位曾任保定陆军学校校长的蒋百里先生,民国九年他曾说过‘吾侪所最感危险者,即邻近富于侵略性的国家’,现在来看,军界之中唯有他最有远见。到了十二年蒋先生又提出‘将来有这么一天,我们对日作战,津浦、京汉两路必被日军占领。我们国防应以三阳为据点,即洛阳、襄阳、衡阳。’我以为所谓据点,进攻时以为跳板,固守时也可为防线,而敌强我弱,持久以待其衰,多方以误其趋,持久战方能转劣势为优势。三阳一线,将偌大的中国一分为二,西东而分,而非南北之分,孟澜,蒋公此话大有深意!”
周畅卿说:“这位蒋先生现任军委会的高级顾问,委员长委以其国防设计重任,以备将来不可避免的中日之战。”
民国从来不缺人才,允文允武魅力十足者甚多,终身颠沛于诸侯者又不知几何。有人说蒋百里是个文人书生,因为他常年流连于诗社杂志佳作不断,偏偏他身体里有不曾熄灭的尚武之血,一旦偃文修物,提出的军事战略深谋而远虑。
“以先生的才学,堪当此任。”蕴华说:“你能否设法替我引荐一下么?关于持久战东西战线,我很想当面请教,实在有些疑惑,非这位先生无人能替我解疑。”
“你什么时候对国防战略感兴趣了?”
他既然这么问,蕴华遂三言两语将日前的事交代了,“战争决定国运,国运定命运。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但在决定之前,必须全盘考虑。”停了停,又急急说:“当然,你若不方便也不勉强,我再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军队里老一派出自保定陆军学校,少壮派来自黄埔,周畅卿虽从美国回来,无派系无根基,反倒属于冷灶。蒋老先生能否卖周畅卿面子他不确定,不行还得请宋部长出面。其实从薛明臻那边想办法兴许更快,但蕴华既然托他总有她的道理,只是她不说,他至始至终也不去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安心等我消息,不论如何我一定尽快回复你。”迤迤然说到这里,周畅卿凝目望向营帐外。苦涩的心被跃出山岚的婉丽皎月照出一片疮孔。
当他还局限于一城一池时,她无师自通,已经着眼于战略大局了。见过她可爱俏皮的一面,见过她绝望无助的样子,知道她才智超群有胆有识,也会隐忍不发为了薛明臻委曲求全,可他不知道她比男人还要深谋远虑。她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踱出帐外,仰头望着月空,贪婪无度地沐浴明月的光华——将明月揽入怀中轻轻抚触固然痴心妄想,然而目睹过这等饱满明媚的月光,余生又怎能移恋别的星辰。
北平城薛家,这天早起来了几位客人——蕴华的二舅母钱氏和表妹陈娇。听说蕴华不在,钱氏就改说给大太太请安。穆青梵看在亡嫂的份儿上,每逢钱氏来,没有托故不见的,这次也不例外。
双方客气地闹过开场的虚文,钱氏说:“前些日子听说大太太和蕴华都病了,恰巧我们家里也有事,哎,就是我那小叔子夫妇突然失踪了,我们跑遍了城里十几个警察局报失踪人口,忙得脚不沾地,也没顾得上门问候,大太太别见怪。”
提到陈瑾相穆青梵就恨得咬断银牙,面上还得装作不知,“好端端的两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谁说不是呢,”钱氏说,“大太太与我们沾亲,说来也多少耳闻,我那小叔子爱走旁门左道,谁知道是不是又惹到外边那个仇家也说不定。哎,快别提他了。我们店里近日新进了些银耳和三七,病愈的人吃最好不过,我特意拿些过来给大太太和蕴华尝尝。”
陈娇拎起一尺来长的礼盒,小樱上前接过来,感觉到里边的东西在诺大的盒子中尽情逛荡,没说什么,只是默默退回穆青梵身边。
钱氏絮絮叨叨,“东西不多,大太太千万别笑话……自从蕴华将年字号分号都卖给西直门小街的韩掌柜,他就成了北平药市的头一份,多少药品的价格都是他说了算。他薄利多销,我们势单力薄,跟着他薄利了,却没法儿多销……这段日子流水一天不如一天,但凡好点儿,也不至于拿这么点玩意儿上门让大太太嫌我们心不诚。”
穆青梵知道钱氏的老毛病又犯了,要么打秋风要么有事求。
“舅太太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亲戚,寻常走动不必太见外了。现如今的市面,谁也不好过。您瞧蕴华,天天起早贪黑在外边忙碌,我那两个儿子没一个帮得上忙,全靠蕴华一人,就是生病了也不敢多歇一天。”穆青梵也会装惨,说着话抹起眼角,“她又极有孝心,说让我安享晚年,大小事一力主持。”
“外甥女能干,真的,我打小看着,一万个人里边挑不出一个她。听说她在上海的药厂几年的功夫研发出厉害的西药,现在江浙一带京年药厂的货都卖疯了!您家里有这么些个日进斗金的大厂子,外边世道再变,想来也是无碍的。不像我们……若可以折价代理京年的西药,在这北平城,兴许还能缓过来。”
代理?还折价?现在那些药供不应求,即便平价也一药难求,她还想折价?穆青梵暗中不禁冷笑。
没见过这么贪心的。药品大卖诚然让人眼馋,可前几年陆续投入的研发经费还未回本,她只见蕴华挣钱了,前些年勒紧裤腰带的日子又怎么说?
穆青梵拿起桌上的绢扇划拉,让喝茶,又说有条珠链子,是蕴华从天津购得,想什么时候送给表妹陈娇,正好今天过来了,何不拿了回去玩。
珍珠链子珠光熠熠,陈娇趁穆青梵不留意,匆匆只瞧了一眼就欢喜无比。钱氏瞥珠子的成色,心知不是自己那点银耳和三七能比的,那么穆青梵的意思便言而易见。只是她不甘心,穆蕴华是陈家外甥女,穆家发了几十年大财,让点利给陈家理所应当,穆青梵凭什么从中推三阻四?
钱氏对女儿陈娇说:“这么好的珠子收好了,明日配上好衣服好鞋一并穿戴出去,可别寒碜了。”
陈娇也大了,让钱氏在外人面前这么一说,好像她连几样像样首饰都没有,顿时尴尬,跺脚叫了声妈!
“这有什么,大太太也不是旁人。“
穆青梵身为主人家,该出来缓和气氛,“舅太太别逗小孩子啦,她们年轻,漫不经心胡乱一拾掇就好看,不像我们这些年过半百的,穿上仙衣也不是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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