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2/2)
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仿佛惊雷打落,将江晚照濒临飘散的三魂七魄生生镇回主心骨。她睫毛颤动了下,眼中陡然多了一股活气,突然用力挣脱卫昭,长剑纵横凌厉,就要奋不顾身的冲下去。
卫昭无法,又不能丢下她,只得豁出性命地跟上。
许时元长刀架在王珏肩上,一字一顿,堪堪数到“五”时,那打扮成江南守军的女子忽然扭过头,对他笑了笑:“我想起来了!”
她脸上沾满灰土,这一笑却依然能见出清秀姣好的轮廓。许时元愣了下,到了嘴边的“五”居然顿住了。
山风飘摇而过,枝头凝结的露水扑簌簌落下,将她脸上的污迹冲开。那眼神里攒了一把经年的遗恨,只是一个照面,已经叫人心惊胆战。
许时元惊疑道:“你是……”
“六年前,倭寇侵扰沿海渔村,我父母家人尽皆惨死倭人刀下,”王珏低声道,“当时明明有一支朝廷驻军经过,村里人以为是救星到了,拼了命的跑去求援,可是他们只驻足看了眼,连问都没问一声,就策马走远了。”
那么居高临下又不屑一顾,仿佛他们只是世家公卿脚下的蝼蚁,生死悲欢都那么渺小,哪怕声嘶力竭,也换不来达官贵人的一瞥。
许时元无端觉得那眼神像一道打落的闪电,最阴暗的角落都在那女子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他脸色微沉,王珏却又转过头,目光越过重重山林,和林中的某人短暂交汇。
——丁旷云蓦地抢上两步,匆忙间没看清,险些被石头绊倒,他却什么也顾不得,抻直脖子往山下望去。
山风越发大了,半山腰处的山坳里生了一树桃花,正当花时,开得灼灼艳烈。被那山风一卷,两片桃瓣耐不住催逼,晃晃悠悠地脱离枝头,在空中打了个无依无凭的卷儿,继而消失在目力难及的远处。
有那么一瞬间,王珏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像那桃花,无常的命运之风吹到哪,她就跟着飘到哪。她平生只有两次试着把握风向,一次是六年前,她握住了江晚照伸来的手,还有就是现在。
王珏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意。
相隔这样远的距离,她看不清半山腰的情形,却不能不看——那重重山林后寄托了她这辈子唯一的“情”和“义”,她茕茕孑立、身无长物,此生所剩只有这点念想。
“阿照,”她在心里轻唤了声,总觉得江晚照能听到,“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山长水阔、天高地迥,才是鲲鹏应有的归宿,黄金枷锁困不住狼王,锦绣牢笼也关不住金雕。
然后,她反手握住刀锋,往颈间用力一推!
血色冲天而起,有两滴溅入眼中,王珏视野一片血红,仿佛那四散纷飞的桃花飘进了眼底。
这一年的春色,终归是散尽了。
山林深处,江晚照颓然跪地,她张一张嘴,想哭、想叫、想指天骂地、想绝望咆哮,那滚滚怒涌到了嘴边,化成一口肝胆俱裂的血,喷在呼啸的风声中。
卫昭一刀横扫,以情急拼命的架势,瞬间逼退三名黑衣人。他已经到了极限,却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从地上薅起江晚照,声嘶力竭地吼道:“她是为你而死的,你要让她死都不能瞑目吗!”
江晚照怔怔看着他,突然大吼一声,不知从哪攒出一股力气,回身扑进黑衣人中。她剑似游龙,一路溅开血光,就这么杀将过去,要将这个不公不仁的世道狠狠踩在脚下。
黑衣人群起围攻,却不肯下杀手,分明是打着活捉的主意。他们手下留情,江晚照却不然,她恨、她怨,她冲天的怒火无处排遣,只能化作无穷无尽的杀机,势不可挡地碾压过去。
软剑和刀锋硬碰硬,不堪重负之下,终于分崩离析。江晚照从腰间拔出火铳——那原是齐珩留给她防身的,如今却成了复仇的利器,火光从铳口处源源不断地喷出,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
黑衣人没料到这看似穷驽之末的女人居然如此棘手,眼看伤亡惨重,为首之人一声呼哨,竟如来时一般飞快退去。江晚照还要再追,卫昭忙拽住她:“别追了,要报仇有的是机会,你先……”
他话音未落,江晚照脚底一个踉跄,已经倒了下去。
朦胧间,江晚照听到了卫昭急切的呼喊声,可是意识飞快坠入黑暗,那呼喊便成了背道而驰的洪流,只能渐行渐远。
随着夜色当头压下,意识深处的闸门轰然洞开,破碎的画面裹挟在逆流而上的光阴中,将她猝不及防地淹没。
她看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血色和炮火浸透了天幕,她匍匐在尸山中,用开裂的手指抠着甲板,一步一个血印地爬到齐珩脚下。两旁的亲卫死死摁着她,她抬不起头,却能感觉到齐珩居高临下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她看到金碧辉煌的殿阁内,自己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形形色色的目光打量着她,眼神轻蔑而不屑,仿佛看到一头误闯花园的狼崽子。
还有阴暗潮湿的诏狱大牢,沾了盐水的皮鞭撕开皮肉,她狠狠咬紧牙关,将到了嘴边的淤血强咽下去……
命运分明给了她那么多次提示,她却视若无睹,非得往栽过一次的老路上蹚。直到心腹侍女用鲜血染透前路,她才看清,那道横亘在中间、遥不可及又无法弥合的鸿沟。
那几乎是她仅有的,就这么葬送在看似锦绣繁华、实则杀机重重的权势争斗之下。
江晚照是从阎王殿里爬回来的,睁开眼的一瞬,她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十根手指尤其痛楚难当,是被自己硬生生抠裂的。
江晚照硬撑着一声不吭,等那股火烧火燎的痛楚稍稍减退些,才微微转动眼珠,就见身旁坐了一个人。
屋里没开窗,只有桌上点了一盏油灯,那人背对灯光而坐,大半边身体隐没在黑暗中,手里破天荒的没拿折扇,而是握着一把小巧的刻刀,低头雕琢着什么。
江晚照张动嘴唇,谁知嗓子干哑得厉害,根本发不出声音。然而丁旷云“听”到了,他直起腰板,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问道:“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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