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铳(2/2)
此时临近破晓,天边泛起熹微的晨光,隐约照亮了靖安侯俊秀的面孔。他脸上的神色温和极了,乍一看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江晚照不知怎的,被齐珩含笑盯着,无端起了一阵战栗。她突然不敢再看,硬逼着自己扭过头,回手狠狠一鞭,座下骏马长嘶一声,离弦之箭似的冲了出去。
江晚照虽然不待见齐珩,却隐约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徐恩允故布疑阵,看似算计了靖安侯,但也暴露了自己的底牌——他眼下十有八九,就在永安城外的徐家祖宅中!
齐珩不在乎徐恩允是挖了陷阱还是下了套,他身边的二十亲兵是实打实的悍将,再多的阴谋诡计也能横扫碾压。但徐恩允此人狡诈多智,又对江南一线了如指掌,却是非除不可。
是以,就算此人布下了天罗地网,靖安侯也要化身无往而不利的长刀,将这无孔不入的落网罗网生生撕裂。
只是……他既然打定主意,又为什么要支开自己?
江晚照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作罢——大约这世上有些事,也的确不是能用常理推断的。
他们落脚的小县城已经过了福建地界,要赶回浙江,快马需半天光景。卫昭带着江晚照和玄乙,一路快马加鞭,太阳刚过头顶就到了事先约好的县城。此地名为邵安,位于浙江与福建的交界处,虽称不上繁华,但也绝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卫昭将江晚照和玄乙安顿在路边的一家小面摊里,自己带上腰牌,先去找江南军的人汇合。
那面摊老板生了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看着像个刚出锅的发面馒头。他人长得喜庆,嘴也甜,笑呵呵地端上两大碗面条,见江晚照和那照魄军的小将士玄乙都一脸心事,便颇为和气地笑道:“两位客官,这是着急赶路?要我说,再急的事也急不过吃饭,这肚子里有食,人才不慌。”
江晚照哑然失笑,丢给他一块碎银当作打赏,待那面摊老板千恩万谢地退下后,又从自己碗里挑了小半碗面条,连着几片佐餐的清酱肉,一起拨到玄乙碗里。
玄乙正是当日跟在齐珩身边口齿伶俐的小亲兵,见状吃了一惊,慌忙道:“不用……我吃不了这些。”
他身量虽已能和成年人比肩,脸却还是白白净净的一团,两腮带着一掐满把水的婴儿肥,看着就是个孩子。
江晚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吃吧,反正这么一大碗面我也吃不了,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能吃是福气。”
那小将士玄乙和齐晖感情最好,为着齐晖受伤的事,一直看江晚照不太顺眼。可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江晚照对他这般照顾,玄乙那没好声气的脸色就有点挂不住了:“那、那就谢谢了……”
江晚照抿嘴一笑,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条,一边吃,一边逗那玄乙说话。玄乙终究年纪小,又兼性格活泼,禁不住她逗弄,三两下就被她套问出底细。
“我爹也是照魄军的人……当年西域属国犯上作乱,我爹随老侯爷平叛,不幸死在战场上,母亲伤心过度,自此一病不起。我那时还小,家里也没个顶门立户的人,老侯爷看我可怜,就把我带进军营,一直跟在少帅身边。”
江晚照见他吃得香甜,又问面摊老板要了一碟卤牛肉,同样是拨了大半给玄乙:“这么说,你家打从你爹起就跟着靖安侯,也称得上满门忠良了。”
玄乙吃得满脸汤汁,他也不在乎,拿袖子囫囵个抹了把,抬头笑道:“老侯爷和少帅都是英雄,能跟着他们,是我的福气。”
江晚照下意识摸了摸怀里,别说,还真摸出一方丝帕——那原是齐珩硬塞给她的,据说是靖安侯亲娘的遗物,江晚照自接手后就像揣了个战战兢兢的旱天雷,用也不敢用,扔又不能扔,眼下正好“祸水东引”,被她随手塞给玄乙。
那帕子被她揣了一夜,染上几缕女儿家的体香,玄乙接在手里,没来得及用,先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白嫩水灵的小脸不知怎的,居然有点发红,声如蚊蚋地说:“谢、谢谢姐姐……”
江晚照:“……”
想当初从北邙山回来的路上,这小子瞧她百般不顺眼,恨不得满口獠牙,从她身上撕块肉下来。谁知人心如流水,时过境迁得太快,转眼就让她用两片卤肉外加一张手帕收买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姑娘突然有点明白那年纪轻轻的靖安侯为什么总板着一张阎王脸了:带着这么一帮不靠谱的部下,能不未老人先衰吗?
玄乙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位“江姐姐”正暗搓搓地编排自家少帅,兀自兴致勃勃地说道:“姐姐不知道,咱们少帅可是实打实的少年英雄,当初十来岁就跟着老侯爷去了北疆——那地方不比江南繁华,大漠戈壁,风一来就得吃上满口黄沙,一天下来,连主帅帐中都未必能喝一口热水。跟咱们少帅差不多年纪的,都在京城逍遥享福,谁吃过这种苦头?也就咱们少帅,一挨七八年,生生被大漠风沙磨成了一把绝世重器!”
江晚照筷子一顿,显然将这话听进去了。
只见玄乙说到高潮处,发面似的白胖小手往矮案上一拍,眉飞色舞道:“七年前,西域属国密谋叛乱,砸锅卖铁凑了十万人马,就陈兵在玉门关外。老侯爷亲率照魄军平叛,那一仗打的是天昏地暗,朱雀、白虎两路并进,揍得西域联军哭爹喊娘!”
江晚照心念电转,隐约想起杨桢似乎提过一嘴。
她放下筷子,起身给自己和玄乙各倒一杯热茶,试探着问道:“我仿佛记得,齐侯就是在这一战后名声大噪的?”
“可不是!”玄乙笑道,“姐姐有所不知,照魄军中的白虎和朱雀向来是克制外敌的一把利器,那些西域蛮子不敢正面硬碰,于是兵分三路,意图切断我军退路,又用脂水开道,将万里戈壁化作一片火海!”
江晚照听得心血上涌,心想:这段杨桢可没说过!
她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玄乙少年心性,刚开始还憋着卖关子,直到江晚照作势要踹他,才得意洋洋地说道:“当时咱少帅年方十五,就敢带着三百人从祁连山腹的小路绕到沙蛮子背后,借着西北的猎猎天风也放了一把火,风助火势,将沙蛮子的粮草辎重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他自己则领着三百轻骑从后掩杀而至,和老侯爷里应外合,硬是将西域联军的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
“这一仗下来,西域联军死伤过半,迫不得已称臣纳贡,此后数年间再不敢起幺蛾子,”说到这里,玄乙话音不甚自然地一顿,眉飞色舞的表情也有些黯淡,“不过,也是在这场战事中,老侯爷为沙蛮子的毒火所伤,虽侥幸保住性命,终究伤了根本,没两年就过世了。”
从这一刻起,照魄军这把重器移交到了齐珩手上,当时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才脱下遍身缟素,便要披甲束发,用那副瘦弱的手腕镇住四境蠢蠢欲动的“友邻”。
那副铠甲不仅穿在他身上,也披在他心头。
他把那个痛失挚亲的少年藏在盔甲里,此后杀伐决断,攻无不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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