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苦(2/2)
“她毕竟出身海匪,哪怕入了军籍留在江南军中,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齐珩低垂眼睫,俊秀的脸上看不大出情绪起伏,用客观平淡的语气说道,“朝中那帮人是什么德行,你也知道,就连三殿下统领锦衣卫,都察院和御史台还时不时找茬起刺,说什么阴阳失衡、有伤天和,何况阿照一介草莽?”
“三殿下”单名一个姝字,是嘉德帝膝下唯一长到成年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当今一心修道,于子女尘缘上稀薄得很,膝下三子四女,只有一个三公主顺顺当当地活到现在。
据说,三公主年幼时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没了。当今虽然不大看重女儿,毕竟是膝下唯一的孩子,还是请清风阁的道长祈福祝祷,谁知那道长见了三公主的八字,竟向嘉德帝进言,说这位公主殿下命硬得很,若是娇养宫中,怕是于命数有碍,非得当成男儿,受千锤百炼、经千磨万难,才能保一生平安顺遂。
嘉德帝被道长一番断言惊得目瞪口呆,虽然觉得难以置信,终究不敢当屁放了,因此将这唯一的女儿从小做男子打扮,待其成年,又将护卫禁宫、掌鞫谳刑狱事的锦衣卫交到洛姝手里。
且不管那位清风阁的道长是危言耸听还是煞有介事,总之,这位三公主虽然磕磕绊绊,终归是平平安安地长到成年。
杨桢面露不忿,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可能不知道,单是这一回,我刚将请封的奏疏上呈兵部,督察院和御史台就闻风而动,”齐珩沉声说,“他们怀疑阿照的军功掺假,又说她一早和徐恩铭有勾结,首鼠两端不过是为自己找退路,若不是三殿下将这些年明里暗里搜集到的证据上呈御案,这份公文恐怕没这么容易批下。”
杨桢将这话放在脑子里仔细琢磨片刻,终于从惊人繁杂的信息量中挑出了最关键的部分。
“等等,”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叫‘这些年搜集到的证据’?你是说……这两三年间,江南军和阿照的每一次接触、每一封密信往来,甚至阿照在徐恩铭麾下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锦衣卫都记录在案?”
齐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你说呢”?
杨桢:“……”
有那么一瞬间,杨桢神色阴晴不定,扶着佩刀的手不住摩挲。齐珩甚至有种莫名的直觉,倘若此刻洛姝就在眼前,即便以公主之尊,杨将军这一刀也是照砍不误。
这两位间的梁子由来已久,甚至能追溯到穿开裆裤时期。齐珩无意为两个乌眼鸡似的冤家和稀泥,自顾自地续道:“在我照魄军中尚且如此,若是归了你江南军,你能保她不受朝中言官的闲气吗?你又能保证她每一滴血汗都不白流吗?”
杨桢无言以对。
杨将军虽然自视甚高,时不时吹出些“一个人放倒五百海匪”的牛皮,却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些年连都察院带御史台,参他的折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如果不是他家老爷子一直韬光养晦,如果不是他身上“世代忠良”的金字招牌,更有甚者,如果不是他身后靖安侯一脉坚定不移的支持,他如今都未必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
杨桢自己固然能仗着家世横行无忌,但是江晚照呢?她一个无权无势的草芥小民,凭什么从两院清流的铁齿铜牙下全须全尾地穿行而出?
凭她那身打落牙齿和血咽的硬骨头吗?
不知过了多久,杨桢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口憋屈的气,总是绷紧挺直的脊椎骨微乎其微地垮下来。他近乎凌厉的脸颊抽搐了下,低声道:“这事……你得自己去跟阿照说。”
“我知道,”齐珩似乎早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沉着地点了点头,“你已经是个炮仗脾气,偏偏阿照比你还倔,你俩凑一块未必是好事。倒不如让她来我照魄军,也能磨磨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冥顽性子。”
杨桢嗤笑一声,面露不屑,正待说什么,耳根忽然动了动,扭头喝问道:“什么人?”
齐珩循声抬头,只见卫昭大步而入,他一手扶刀,单膝跪在地上:“属下见过少帅、杨将军!”
齐珩微一皱眉,语气倒没多少责怪:“不是让你去安顿耿知府,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卫昭:“属下突然想起一事需禀报少帅,谁知在帅帐门口撞见江姑娘,她脸色似乎不大好看,见了我转身就走……”
他话没说完,就见那永远稳如磐石、波澜不惊的靖安侯倏尔站起身。
江晚照若无其事地穿过军营,和一干相熟的巡营将士擦肩而过时,甚至点头打了个招呼。她岌岌可危的“平静”勉强支撑到走进营帐,终于分崩离析,一只手死死揪住胸口,陡然跪在地上。
那一刻,江晚照惊恐地发现视野中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黯淡,就仿佛……有谁在工笔画纸上泼了一盆意味不明的墨汁。熟悉的剧痛似一阵裹挟着刀片的风,猝不及防地席卷过全身,那些细碎的刀锋在四肢百骸和骨头缝里反复摩擦,叫她活着体验了一回“凌迟”的滋味。
与此同时,康于衍曾说过的话适时在脑中响起——
“江姑娘中诛心之毒多年,之所以能维持耳目灵便,是因为你用猛药压制住毒性。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虽能管一时,可若长此以往,必定对你的身体造成不可估量的损伤,眼下只是气血两虚,等再过三五年,只怕会精血耗尽而亡。”
“康某惭愧,不能根除姑娘身上的顽毒,只能以针灸之法暂且压制,辅以温补之药,或能稍烧毒发时的苦楚。但是此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往事已矣,为生者计,姑娘还是尽量放宽心,别再伤己自苦了。”
江晚照开始还有点莫名其妙,她自忖不是个热衷自虐的人,只要条件允许,总会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舒坦些,不知道康神医从哪看出她“自苦”了。
直到这一刻。
原来她每每服药,固然能强压毒发,一同被压制的还有沉积在心头的怨毒与苦处。她自以为抽身而出,能从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过去,其实不过是自欺其人,那些怨毒与憎恶从未根除过,一层又一层郁结在五脏六腑深处,只等她意志薄弱,便会化作一排惊涛骇浪,山呼海啸般扫过仅存的神智。
喜怒哀乐皆由神魂而生,她压制了怨毒,神魂便也不久于人世,剩下的,不过是具会说会笑的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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