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49)(2/2)
所以在他初初知道陛下和父亲这一打算时,曾据理力争,要求文本直谏,三司协理,他也确实是这样做了,可奏章递上去,就没了音信,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后来,荧辉太子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少保,你可知道寻常孩童换齿之时,是很痛的,需要的时间也很长。一开始糖吃多了,就有一颗牙有了蛀洞,慢慢的,其他的牙齿上也有了星星点点的蛀痕,到最后,这些痕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最先被腐蚀的那颗牙齿,最终就只剩下一点点冒出牙龈的断壁残垣。所以许多孩子一张嘴就是黑黢黢一大片,看着都恶心。但是少保,你这些年云游四方见多识广,肯定知道西洋人有个法子,他们发现一颗牙齿蛀得厉害,就会把这颗牙齿拔掉。但拔牙这事儿啊,也就只拔那一颗就行了,有些才蛀了一点点的牙齿,好生清洗清洗,就又是一口好牙,若是为了那一颗蛀牙把满口的牙齿都拔了,那以后这孩子可怎么吃饭啊。当然了,你或许会说,孩童的牙齿总归会掉了再长,可是少保,乳牙落下,新牙长成,这是天道轮回,自有次序,自有因果。但若是生了蛀虫,便是飞来祸事。是祸,则当除。”
沈砚彼时沉默良久,仍有不忿。
荧辉太子看出了他心中不甘,接着笑言道:“哎,我这故事啊,讲得不好,实在是无趣了些。昨日我同令妹吃了顿饭,当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殿下!……”
“她手上有道疤,去年外邦来使送的玉露膏竟还剩一瓶,我便给她了,听闻去疤痕有奇效,那么粉雕玉琢的孩子,让一道丑陋疤痕横在那儿,实在是可惜。”
“殿下……”沈砚听到这里,后背已有冷汗,他要琢磨殿下的心思……可他还未全数琢磨透彻,太子便又笑着开了口。
“呵!我听侍从说,她接到玉露膏的脸色好看极了,仿似吃了苍蝇一般。我料想她心思又想歪了,这样下去,怕是你和右相也会想歪,便找人打听了这都城豪门家的小姐都喜欢什么,挨个儿巴结了一遍。”
沈砚这时汗已湿透脊背,可又看不清楚眼前这位少主了:“劳烦殿下费心……”
“我知你喜欢沈箴,春宴时,她与汪珹谈笑风生,你十分气闷,我看在眼里。”
太子说得直白,沈砚又是手脚一凉,这关系到他和沈箴的兄妹伦常:“臣惶恐……”
“我给这些世家小姐送礼时,单单没给一个人送。”太子似乎全然不在乎沈砚的慌乱无措,自顾自说着:“刑部韩尚书家的二女儿。她上头一兄一姊,下头还有个妹妹,除了她之外,都是嫡出,她娘是青楼妓子,死得早。你看,这身世多俗套。她在家里活得艰险,她那嫡母和姐妹的手段,也不输历来后宫。可她活了下来,她姐姐还在一场‘意外’里瞎了一只眼,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姻亲之事上依旧无人问津。这韩二小姐也十分善于藏锋,琴棋书画无一不会,却装得技拙。哦,你刚入仕,不太清楚,韩尚书这个人十分耿直,在朝中结怨不少,若不是政绩卓著,估计早就坑自己个罪名了,起码也是个流放。除了政绩之外,韩尚书能在朝中多年无虞,也多亏了他这二女儿,每年春宴,收敛着本事,却又八面玲珑,明里暗里给她爹解决了不少麻烦。这潜光城中豪门闺阁里哪个不是自视甚高啊,明面上是她们屈尊同这韩二小姐交往,或许这些豪门女儿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实际上,这韩二小姐但凡说句什么,她们便对她马首是瞻。少保,你觉得这韩二小姐,厉不厉害?”
“手段自是有些,可至于心性……”
“少保,这就是你我之不同。”太子笑得更开怀了些:“你生来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不知道她的苦处。可我明白一些,我们这种人,活着就很好了,哪里还能强求良善心性。”
“殿下……”
“我每年春宴其实都在,父皇让阉人给我传话,希望我在等待蛰伏中,也能好好看看这朝中群像。所以我一早便注意到她,也一早就想要她做我的妻子。”
“原来殿下早有打算……”
太子没有回应沈砚什么,笑容淡了淡,眼神却悠远起来:“直到和沈箴吃过一餐饭,我突然怀疑我是否错了。”
沈砚瞳孔紧缩:“殿下……”
“她很有意思。”太子唇边的弧度又深了一些:“她那一餐饭吃得忐忑极了,喝汤连勺子都拿不稳,差点洒一身。可我问她问题,她又回答得很从容,很坦诚。真是个奇怪的丫头。我问她哪道菜最好吃,她说鱼好吃。我问她哪道菜最不好吃,她说,‘殿下,我说实话您别怪罪我’,我答应了她,她就答道其他的菜都不好吃。还说他日我若出宫,她可以做东请我吃一顿,让我尝尝市井美味,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妥,就又补了一句,让我不要多心,她没有别的意思,无非就是行走江湖,讲究一个义气。我问她和汪珹可是要好,她说要好,还说汪珹是个极好的人,江湖虽好,但还是有缺点,那就是传言不可信。我问她怕不怕我,她说她怕,但是回头想想,自己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怕与不怕自然也都不重要。”
听着太子的讲述,沈砚心里情愫汹涌。
“我见了沈箴才知道,原来处境艰难的孩子,也可以长成她那样子……那玉露膏送她,我倒是十分真心的。”
“殿下,箴儿她……”
“可这真心,也就只到一瓶玉露膏而已。”太子转头,看住臣下的眼睛:“你喜欢的人,我不会碰。况且沈箴这般天真,在后宫里未必活得长久,那样好的孩子,后头的日子平安喜乐才好。”
太子这话里话外是在告诉沈砚,他放过了沈箴,沈砚当然承这恩典:“多谢殿下……可我和箴儿……”
“我还是会娶韩二小姐。沈砚,我从不在乎身份,也不怎么计较伦常,庶出如何,妓子之女又如何,若她有本事,这中宫之位也未必坐不得。至于沈箴,她若真是你妹妹,以你的心性,断不会走到情难自抑这一步。”太子看着俯身谢恩的沈砚,笑容意味不明:“沈砚,我此刻提到沈箴,你怕是会觉得我在要挟你吧……“
“殿下,臣……”
“都说自古以来,君臣就是君臣,大唐太宗皇帝同贤臣魏征以诤友之名流芳青史,可也有史书记载,太宗皇帝这般如海胸怀,也动过几次斩杀魏征的念头,而这念头,甚至直到魏征死了,都久久不能湮灭于心。沈砚,你是我选定的人,是要辅佐我成就一番帝业的人。文韬武略,我哪里能同太宗相比,这点自知之明我尚且还有,可论这容人之度,我倒想同太宗较一较高低。沈砚,你我之间,会走到哪一步呢?”
沈砚听了这番话,有些触动,他觉得这话里该是有太子的几分真心,但沈砚出身高官之家,对这些官场言辞耳濡目染,自然知道,这位殿下愿意花时间同自己这般啰嗦,或许也不过是为了恩威并施。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左丞之事,已经无力回天。而且殿下提到沈箴,自然不是无端提的,为了沈箴,也为了他们两人的未来,沈砚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沈砚单膝跪下,抱拳说道:“臣自踏入东宫,便知道自己要效忠怎样的主君,也知道自己要成为怎样的臣子。今日殿下是对臣施恩,臣明白,此生此身,绝不负殿下。”
“好。沈卿之言,本宫深信。本宫此身,也必不负你。”太子说完,便双手搀上沈砚行礼的双臂,想扶他起来,而沈砚却依旧跪得坚定。
“殿下,臣……有所求。”
太子不再动作,覆手而立,眸子凛冽,笑容也凛冽起来:“汪珹?”
沈砚点头,语气郑重:“汪珹同臣,幼时同窗,少时同门,他或许有反骨,但绝不是佞臣。汪雷之罪,铁证如山,汪珹也自当理解朝廷。臣请殿下,念在他身上有寒家的血脉,留他一线生机。”
“寒家……”太子听闻这一请求,自然明白沈砚是在说,左丞之案必会是一桩铁案,于是他状似喃喃:“是啊……汪珹也是寒家的后人,唯一的后人……”
见太子没有允诺,沈砚将头磕在地上:“求殿下恩准!”
太子看着地上的沈砚,面目失了暖色,浮上储君的威严:“左丞父子早已恩断义绝,汪珹那一袭黑袍,潜光城里谁人不知,左丞行径,汪珹恐早已深恶痛绝。况且他母亲一脉是开国将门,连他的名字都是父皇取的,其中恩典自不多说,于情于理,都不会株连。少保,下次再有所求,求些该求的。”
“是臣愚钝。”沈砚明白,他们君臣这头一笔交易终是成了,故而又拜了一拜:“多谢殿下提点。”
2.
昔日种种浮现脑海,沈砚看着此刻质问他的沈箴,有些恍惚起来。静默许久之后,也只能说一句:“箴儿,我尽力了。”
“呵……”沈箴又笑了:“兄长,我曾以为,你,我,还有阿珹,我们心中顶顶重要的事,是同样一件事。如今方觉,原是我错了。”
沈箴又要离开,沈砚拉住了她的衣袖:“箴儿,我再多解释,在你看来,也不过狡辩而已。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是沈砚,先是沈家的沈砚,东宫的沈砚,之后才是沈砚自己。箴儿……对不起……”
这次沈箴没有回头,最后一次这样喊他:“哥哥,你说将来我们垂垂老矣,到那时候,你会是谁呢?沈家的沈砚?东宫的沈砚?还是沈砚自己?你如今诸多苦衷,诸多不得已,我只衷心希望,到那时你挣来的,是你想成为的自己。”
沈砚手中那片衣袖,像云一样溜走,他久久站在院中,直到晚霞铺满了院落,直到残月高悬于空中。
他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一个人站着,身边没有人,也没有声音,除了时节如流,其他什么都没有。
这一夜沈箴哭了许久,或许是哭累了,便沉沉睡了过去。从这一夜开始,那个人的影子,再也没有来过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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