鹡鸰 3(2/2)
最终,那个男人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然而他竟然还能笑出来:“坏了,聘儿,爹看不见了……”
他说完,握在稚子手背上的手忽然松了下来。
梅十一第一次杀人,杀的就是抚养了他八年的父亲,他双手颤抖,刀都拿不稳,还是被人硬逼着下了手。
梅十一曾说他是国门耻臣,家门耻子,一点儿都不假。
他背弃大梁狼狈逃亡大魏的边陲小城,他杀过父,他被迫寄养仇人膝下,朝不保夕,心死如灰,所以烙在胸口一个“耻”字,企图让自己背负起这一切痛苦和仇恨,可他还是忘不了他的国都城城破那日,他母亲李孟嬴抱着他狼狈逃跑的模样,稚子的手上沾满血,眼睛里是无望的空虚。
他们三个人里,最终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梅牧勋死了,就剩下了李孟嬴和稚子了,薛疑从来不会说到做到,他要稚子继续选——是选母亲呢?还是选自己呢?
薛疑阴森地低笑着,轻轻俯在男孩耳边说:“你要记住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所有的人都是外人……”
时隔多年,稚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选的了,他只记得自己麻木而无力的哭声,像被禁锢在一个陶俑里,生生世世遭受诅咒,然后她就被李孟嬴驮走了。
他记得他回过头,看到薛疑身上插着一把刀,像一个不死的百足之虫,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而他身后那个已经僵死的男人,却好像化成了枯骨,卷起一阵哀怒的悲风。
李孟嬴到底没躲过薛疑,被抓了回来。
薛疑将梅氏的宗祠改成了猪圈,把稚子梅聘扔了进去。
男孩声嘶力竭地哭着喊娘,哭着喊哥,可谁也没能救得了他。
梅十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被冷汗打湿的长头发狼狈地贴在脸上:“他恨我爹,不让他入土,只要一不高兴,就抽打他。他在那里被挂……挂了好多天……”
越王死是吉祥十一年六月死的,大夏天地被挂在宗祠的房梁上,尸体很快就会变臭,而稚子梅聘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一点点腐烂,就连死后都要被人鞭尸。
何其残忍。
稚子梅聘在那里待了十七天,想死的心都有了。可他还太小,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死了就再也不能和小朋友们一起玩了,再也见不到她的母亲了,光是想想这些,他就吓得不行了。
他胆小而又懦弱,小脑袋里唯一能想的就是赶快逃离那里,逃离那个人间地狱,他连一眼都不敢看房梁上悬挂的那个男人。
后来他跑了。
他记得李孟嬴拉着他手,背上背的却是哥哥廖峰。
她知道凭借自己终究是躲不过薛疑的,就把她的亲生儿子送给了穆王思广袤。
洛原给梅十一灌了一口水,把他人拉到怀里,极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别怕,我在呢,都过去了……别怕。”
梅十一在无限颤抖中尝到了点微甜的味道,他仰着头,吃力地眨了眨眼,说:“我哥……他是薛疑的复仇者。到死我也没告诉他,我给他藏了一颗解药。”
洛原沉默了一下:“也许他一直都知道。”
梅十一诧异地看向他。
洛原说:“那串佛珠里的解药,已经化了。”
梅十一一震,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廖峰一直都知道这件事,那能说明什么?他早就不想活了?
梅十一的手越来越凉,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洛原的语气飞快:“你哥一直都知道,他知道你给他下毒,知道你给他藏了解药,也知道花灵灵就是他的孩子……就算是一开始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不……”
“你哥最初给你下蛊,是因为你母亲去世,他怕思广袤没有东西挟制你会害你,所以他才想出这个办法来保住你。后来也不是你哥给你下的蛊,是况颂臣和思广袤达成的契约,况颂臣想用你的性命换巫州的太平,只有控制住了你,思广袤才有会答应他出兵巫州,况颂臣一直都知道你是越王的遗孤,一直都知道思广袤怀疑你、忌惮你。聘聘,你懂我的意思吗?思广袤想离间你们兄弟,而况颂臣深知其意。”
梅十一摇着头:“没道理,我和他本来就不合!”
“可你一直在叫他哥!”
梅十一愣了,以前他不爱叫廖峰哥的,他恨廖峰,是真的恨,可为什么要叫他哥呢?
为什么廖峰只是在他的梦里死了一次,他就如此疼不可当呢?
以前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忽然在这一刻透彻起来,像浮出水面的鳝鱼,冷眼嘲讽着为抓它而陷入淤泥不能自拔的人。
梅十一的心里就像被一层冰冻结了,把他的整个身躯都冻结在里面,走不进去,也走不出来,由衷地冷。以前他不是没想过让廖峰死,最恨廖峰的那几年,他甚至想过让廖峰怎么死,脑子里也闪过廖峰的死状,他想象过廖峰死后自己会烧高香,在他墓碑前仰天长啸,他甚至想象过,要是有来生,他们还要互相残杀,还要杀他一百次……
他想让廖峰惨死,但他没有想过廖峰真的会死。
他怎么会死呢?
直到此刻,梅十一才恍然清醒过来,不论他想承不承认,廖峰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了——恨也好,爱也罢,当一切烟消云散、阴阳两隔的时候,梅十一能记起的不是那个喂他服毒的狰狞男人,也不是行将就木的枯瘦肩膀,他记起的只有在他童稚时代负他前行的哥哥。
梅十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跟香奴说给我留了个东西,在床底下第三块砖里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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