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1/2)
然而离别前的心不在焉让她将这忽然多出来的一日过得太轻描淡写了,转眼就到了晚上。来看她的人坐了满满一炕沿,殷殷叮嘱了好多话——到现在他们还将她当成家族的希望。他们走后不久,她也起身要走,去堂屋收拾东西。父亲终于抬起头来——一晚上他都坐在角落里串那串楝枣子,没怎么说话。
“再坐一会儿吧。”
“不了,去收拾东西,怕明天早上起晚了来不及收拾。”
“没事,再坐坐,一阵叫你妈跟你一块收拾。”
母亲也道:“坐坐行还。你明天就要走了,一走就得一年之后才能见了。”
她重新坐回去,“行,那就再坐一会儿。”
父亲:“你弟弟呢,把你弟弟也叫来。”
她:“莫叫了,叫他自己在屋里耍吧。”
父亲不满道:“那家伙真不懂事!他姐姐明天就要走了,也不过来热乎热乎。”
她觉得弟弟心里肯定还有事,说不定就像七月份的她一样。
该说的话刚才小二叔叔他们在的时候全说完了,这会儿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坐在那儿听母亲讲:什么什么带了没、什么什么得带着、再带点什么什么……父亲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去了皮的苦楝子,挑出一颗,坐在炕头继续串,手心里垂着一条缀满苦楝子的红绳。自打二九那天从北山摘回苦楝子,父亲已经戴着老花镜忙活了好几个晚上了,去皮、选籽、钻孔、串串,做得十分入迷。
“老爸,你叫我再坐一阵子!自己在那里串楝枣子,也不跟人说话。”
“你成管说你的,我听着呢。马上就串完了。”
“我来试试。”
“你可不行!你手太嫩了,串一阵就得磨燎泡出来。”
“我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父亲咂嘴道:“我说你不行还不信来!囔,你试试!”
她从父亲手里接过苦楝子,接过缝衣针——那根针被父亲攥得火隆隆的。
“试试就行了吭,一阵再给我。”
“嗯。”
她将苦楝子转着看了一遍,学着父亲的样子,将缝衣针探进小孔里钻起来——苦楝子天然长有孔道,就位于果核的中轴线上,大小和形状刚够穿线,就跟人工打出来的似的,只不过那条小孔道在长成的过程中有些堵塞了,需要先用工具疏通才能串串。她捏紧苦楝子,持针的手开始发力,一边不断增加力道、一边左右快速旋转指间的缝衣针,没过多久,就感到指头上发热发痒、恨不得停下来挠一挠了。
父亲笑道:“俺说你不行吧,你还不信。还是给我吧。”
她咬着嘴唇将苦楝子串搁在炕上,将父亲的手搬到眼前,就着灯光看清了上面的情形,鼻子一下子酸透了。
“这个怎么回事啊?”她摩挲着大拇指指甲盖上的黑点问道。
“头段时间在大连搬石蛋砸的。”
“那这条缝呢?”那条裂缝开在父亲另外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上,竖着贯穿了整片指甲。
“给石蛋挤的。”
“这个呢?”她又在父亲食指关节处看到了一个凸起的肉节。
“这个都多少年了,还是在凤凰山包石塘时弄的,夯大锤的时候石蛋星子崩手里边了,不就长寨子(长寨子,音译,苏北方言,指异物侵入表皮之后长出的肉瘤)了么。”
“怎么也不弄出来啊?”
“除了刮风下雨时有点痒痒,旁的也没什么感觉,我也就没管它。你看这个——”父亲抬起手,将虎口处一个更大的凸起给她看,“这个是在东北开荒时候弄的,里面有块小铁片,都过这些年了也没事。我原来想拿针自己挑出来的,结果不好挑也就算了。”
她抓着父亲的手,低着头流眼泪。父亲抽出手,轻轻摩挲她头发,“傻丫头,早知道不给你看了!你先跟你妈说话吧,我把剩下的两个串完了。”
“要不再待两天吧,等化了雪再走!”父亲突然说道。
这时她将将起身,要和母亲去堂屋收拾东西。她不敢回头,硬起心肠,道:“不了,说明天走就明天走。”
这一夜睡得很不安,做了好些梦,梦得脑仁生疼,老早就醒了,因为贪恋着被子里的温暖和枕头的柔软触感,任性地不肯睁眼;一只手在外面缓缓摸索着,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件——昨天夜里,似梦似醒之际,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进来了,将什么东西搁在枕边;现在她清醒了,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枕边放着的肯定是那串苦楝子。她将手串摸进被子里,一颗颗细细摸索着,在清冽的夜色里朝外看。昨夜母亲过来催她早睡,掖完被角之后要拉上窗帘,她没让,为的就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可以再重温这一幕:灶间与南屋的灯都亮着,映着一院子的雪。二十多年前,她对这样的场景浑不在意,翻个身继续睡觉,一觉醒来父亲母亲已经坐车去了东北;十几年前,她对此感到厌倦,总是抱怨着“吃饭、吃饭,上学、上学,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一眨眼就上了大学。现在她终于知道这场景有多好了。父亲裹着军大衣从南屋出来进了灶间,说了句什么话,声音嗡嗡的,她没有听清楚。父亲从灶间出来,开始在院子里扫雪:歘——歘——歘——其实昨天晚上没有下雪,走路的地方雪早就清理了。她知道她该起床了。但是她故意不起来,在混沌的夜色里合上眼。不久传来手工棉鞋的泡沫底搓在水泥地面上的“擦擦”声、堂屋门声、卧室门声、轻轻的脚步声,母亲的声音在耳边想起,轻得像风,
“小松啊,起来喽!吃完饭好走了。”
这一幕,多少年了!
吃过了饭,父亲南平房的炕沿上坐着,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母亲则在几个房间之间走来走去,一趟趟地提来这样那样的东西让她带回去吃。弟弟穿着身棉睡意“碰碰啪啪”地跑过来,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六点四十。“哎吆,那不快了么?”和她一起将东西往行李箱里装。父亲忽地起了身,说:“要不现在走吧。我去放高声。”
咚——啪——
高声炸响,宣告着她的离开——二零一八年农历大年初四,夜未尽,她要离开了。
街头静寂空旷,混凝土做的西钢路白刷刷地南北伸展,白日里挤在路两边的小摊子和私人出租车好像一夜之间被风卷跑了似的,只有镇子里的中心街上远远地亮着些暗黄色的路灯。黑漆漆的加油站站着两个人,旁边是一团白色的东西。她从电瓶车上下来,跟着父亲穿过马路走,走到对面,渐渐瞧出那团白是两只圆鼓鼓的蛇皮袋。
他们刚走近,就听其中一人问道:“送小孩上学啊?”
父亲:“已经毕业了,在外边上班。”父亲将停好电瓶车,拎着她的行李箱走到那两人旁边,放下箱子,从怀里摸出烟盒,一人匀了一棵。她闻着香烟味,瞧着黑夜里三点红光,认真听他们说话,准备着随时乖巧地予以回答。
“做什么工作的?”
请访问最新地址www.83kk.net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