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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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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声密集得像下大暴雨,她被吵醒时,天还是透黑的,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像浸在冰水里。客厅里传来脚步声和拾掇东西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就像她此刻在家中枕上醒来的那种遥远的感觉一样。大玻璃窗外面是星子稀疏的深邃天幕以及天幕下被门灯照成熏黄色的小院子。南平房的廊檐下用草绳挂着两条冻得直挺挺的大鲢鱼,露天楼梯下半截隐没在阴影里、上半截暴露在灯光中,边沿处的狗尾草将影子长长地投在楼梯上。她摸来手机看时间,五点多了,得起来帮父亲发“五更纸”了。她狠了几回心,终于霍开两层棉被和一层褂子袄子,跳下床打开灯,然后再跳进被窝,将自己裹成茧子,听见父亲在外间里问:“醒了啊?”“昂。”房门应声打开,父亲握着门把手站在门口,叫她再睡一会儿。“不睡了,起来和你一块收拾。”等父亲走了,她将盖在被子上的衣服全拉到被窝里,暖了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地一口气套上身;走出卧室时,整个人还是懵的,在浓郁的火药味里嗅到了檀香的香气,她扭头看向西墙角,果然看到了一根插在一杯生大米里的檀香。父亲端着一筐水果从后屋走出来,对她说,

“天能么冷的,再多睡一阵子吭!”

“和你一块发五更纸。俺妈还睡着呐?”

“醒了。她要来我不叫她来,笨手笨脚的,碍事。”

“我去叫弟弟。”

“等会磕头的时候再叫吧,他昨晚回来的晚,叫他多睡会。”

她打了一个哈欠,从父亲手里接过筐子,搁在院子中央的大方桌上。桌子正中,一碗生大米里插着三根紫色的细檀香,碗两边各陈列着一根插在酒瓶里的红蜡烛,香与蜡烛都点着了,青烟在火头上袅袅上升。她从筐子里拾出一只苹果,拿在手里问父亲:

“这些水果洗了没?”

“你妈昨天晌午就洗好了,直接摆行了。”

她将五只苹果均匀地排列在方桌上,然后在苹果前边摆橘子,也是五只,再然后是香蕉……堂屋门一响,弟弟裹着军大衣出来了。

她:“醒了就过来帮忙。”

弟弟擦了擦眼睛,拖拉着棉焐子(他们那边的一种手工棉鞋,绒布缝的鞋帮子填满棉花,塑料泡沫做成的鞋底又厚又结实)走到她旁边,将最后一根香蕉拎出来放在桌子上。

她瞥了弟弟一眼,不满道:“你看你熬得,眼珠子都红了!你自己熬夜不算,俺爸俺妈还得给你留门,真是的!”

弟弟:“不就昨晚一晚上么,今晚不去了。我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子。”

父亲:“使你妈打桶里边的水洗,今天初一,不能放自来水。”

弟弟:“我知道。”

父亲摇头道:“儿子到底没有闺女省心。”

弟弟洗完脸走回来,问道:“还有什么没弄的?”

父亲:“你去锅屋拿点豆秸来,打火机子也拿来。”

她:“老爸,什么是‘发五更纸’?”

“现在不就是的么。”

“奥!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说不上来具体什么意思,反正就是表达对老天爷的尊敬。”

南屋门响了,母亲披着棉袄塔拉塔拉走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还没来得急梳理。

父亲:“你那样不冷啊?”

母亲:“不冷。快弄完了吭?”

父亲:“快了。”

父亲在地上铺了一只白色的化肥袋子,一家人轮流跪在上面磕头敬天,至此,“发五更纸”的仪式就结束了。他们将东西收回堂屋,院子里只剩一小堆纸灰和纸灰前那只白色的化肥袋子——天亮之后,过来拜年的人都要跪在上面磕头敬天。一家四口进了南屋,弟弟将父亲母亲按在炕沿,拉着她一起跪在地上给他俩磕头。头还没磕完,母亲就弯腰要将他们拉起来,口中连连道:“行了,都长大了,不用磕了,赶紧起来。”父亲从怀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分在两只手里,一人一张递给他们;母亲的钱是从炕席下摸出来的,也是一人一张红钞票。她推拒不要,旁边弟弟笑嘻嘻地把属于他的那两张抽在自己手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打开来,把钱放进去。

她剜了弟弟一眼:“脸皮能厚的,给就拿着了啊?”

弟弟:“昂,不然呢?这是俺爸俺妈给的压腰钱,能不要么?”

母亲:“旁的不要行,这个是压岁钱,一定得拿着!”

她:“都长大了,还给什么呀?”

父亲:“你们在俺眼里到什么时候都是小孩。赶紧拿着,大过年的,推来推去的好看啊!”

她接过压岁钱,听见父亲感慨道:

“可惜你妹妹不在啊!”

妈妈:“再过两年,你大闺女、小儿子也不一定在跟前喽!”

父亲脖子一梗,瞪起眼:“谁说的?俺儿子非来家还行么!小松也叫她隔明过年来家。”

妈妈嗤之以鼻:“那人小松她老婆婆(老婆婆,苏北方言,指婆婆)肯定不同意咯!现在也不是老年代了,隔明你儿媳子(儿媳子,苏北方言,指儿媳)非要叫你儿子上她家,你也没办法!”

父亲:“不来就不来,不来俺两人耳根子还清净。”

母亲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稀疏的白牙和饱满的红牙龈,“你望望,你爸爸就是嘴硬吧!”

弟弟笑得直摇头:“俺爸爸很有意思了还!”

姐弟俩在南屋里坐了一阵子,各回各的房间了。凌晨的空气清洌如冰水,夜色深邃明晰,大玻璃窗上透着一大片星子寥落的夜空以及家中房舍的暗影,南边鸡栏里间或传来一两声悠长的鸡鸣。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然而经过之前的一番忙碌,她已了无睡意,脑海沉静、思绪渺远;目光从玻璃窗上移开,拾起枕边书——是《资治通鉴》第三部。“巴蜀相攻击,俱告急于秦……”久远的事那样久远,千年之前的惊涛骇浪在千年之后只剩寥寥数语,那么多人与事湮没在字里不可分辨了。夜色逐渐褪去,鞭炮声越来越密集,鸡鸣狗叫之声连绵不绝。隔着一道墙,她听见了弟弟的咳嗽声。于是她放下书,披衣下床,塔拉着拖鞋走到弟弟房门口,在门上敲了两下,然后推开房门。浓烈的烟雾灌进鼻腔,她剧烈地咳了两声,伸手在鼻子前扇风,瞧清了灯光之下青烟缭绕的房间,弟弟嘴里衔着一根烟,正靠在床头玩手机,脸上反射着手机屏幕上的白光,香烟上的火点一淡一亮。她皱着眉头走进去。

“我听你都咳嗽了,还抽烟!”

弟弟:“刚抽一棵就叫你看着了。”

她:“一棵也不行,大过年的,一会叫老爸老妈看着了多不好,赶紧灭了。”

弟弟:“我再抽几口。”

她:“一口也不行。”说着一把将香烟从他嘴里抽出来,丢在地上踩灭了,继续数落道,“昨晚回来那么晚,喝酒、熬夜、抽烟的,多伤身体!能么大的人了一点数也没有。也不知你这一年在外边怎过的!”

弟弟:“我不就在家里边才能么放松么,在外边哪这样了。行了老姐,你自己都说了,大过年的莫说了。”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能才叫老爸老妈省心啊!”

弟弟叹了一口气。

她细细地瞧着弟弟的神情。她总感觉弟弟这次回来有点不正常。

“你看什么的啊?”

“你实话实说,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哪有!能有什么事!”

“真没有么?”

“真没有。大姐你过来,我问问你。”

“有什么事直接说,莫拐弯抹角的。”

“你不给我压岁钱啊?”

“你觉得我用给你么?”

“来来来,俺两人来算算账来,也不知是谁啊,欠了我四百块钱,都好几年了,一年利息就算一百吧,这都多少年了也不知道表示表示?”

“你抢钱啊,还一年利息一百。”

“你要赖账啊?”

她被弟弟嬉皮笑脸的样子逗乐了,噗嗤一笑,“我是那样的人么?”

“反正给不给压岁钱你自己看着办吧,人就得全靠自觉啊!”

“行行行行行,你只要同意今天不抽烟,我就给你。”

“怎么可能呢,今天这里去去、那里走走的,肯定会散烟,怎么可能不抽烟。你当我们男的跟你们女的似的,到哪里喝喝茶、拉拉呱就行了。”

“行,抽也可以,但是不能超过三根。”

“不想给就直说啊,还弄些条件。”

“行,那我走了,你好好抽吧。”

“行行行,三根就三根!钱呢?俺爸俺妈给你的压岁钱我不要哈。”

“你想多了!先等着。要钱的还跟大爷似的!”她嘟嘟囔囔地回自己房间拿了两张百元大钞,摔在弟弟被子上:“囔!”

“吆,就才两百啊!”

“嫌少啊,嫌少莫要!”

“不不不,不少不少。一毛不拔的人这回拔了两百,真大方吭!”

她“切”了一声,一把抓过写字台上的香烟盒,得意洋洋道:“抽烟不能超过三根!你自己说的啊,人要脸树要皮,全靠自觉。”

“大闺女啊、小儿子,起来喝炒米水了!”

“赶紧起,老妈叫吃饭了。”

按照家乡风俗,大年初一早上要吃两次饭:出门拜年之前是一次,喝炒米水、吃煮鸡蛋;拜完年回来之后是一次,吃饺子和汤圆。炒米是爸妈在年前亲自炒出来的,色泽金黄、又脆又香,鸡蛋是家里老母鸡下的草鸡蛋。她喝了三碗红糖炒米水,吃了两个煮鸡蛋,身上热得直出汗——拜年前喝炒米水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冬晨寒冷,冻得人嘴唇发紫、浑身打哆嗦,以那副模样到人家里拜年就太不像话了;喝了炒米水就不同了,身上一暖人也跟着变热情,面带红光、喜气洋洋,这样拜年才应景。

姐弟两个一吃完就撂了碗钻出东屋。大门一开,寒气迎面扑来,昨夜寒风将门前扫得干干净净。姐弟二人跨过拦门棍子,“哐哐哐哐”地冲出去。弟弟伸手推开了小六叔叔家虚掩着的大铁门。小六叔叔一家人正坐在东屋里吃饭。姐弟两个打过招呼,先到他家院子里磕头敬天,再在东屋里给小叔小婶磕头拜年。他们都是大孩子了,红包已经不必给了,小婶子朝她们手里塞了一捧瓜子、糖块。她们将东西揣进兜里,站在大门旁边圈着月季花的青石围栏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等小桃和小伟伟——年年岁岁,她们四个都是一起出门拜年的。小桃姐弟俩很快吃完饭了,在她家拜过年之后就和她们汇和,四个人凑成一伙,说说笑笑地往东走。这时太阳从东大堤上冒出头了,鲜红硕大的半轮,穿过极薄的云气缓缓上升来。淡金色的阳光照过来,麻雀掠过杨树梢撒进岭上的田野。东巷一望见底,祖坟地的片松林里白色薄雾与金色朝阳相遇,和着墨绿树影,调出一种说不尽的朦胧。姐弟四个脸映朝阳,慷锵有力地走到老奶奶家大门口,大声唤着“奶奶”、“老奶奶”,推开她家的红漆大铁门。堂屋里坐了一桌人,奶奶端着一只小盆在院子里走,看样子正要去喂鸡。爷爷未去时,每年这个时候他们四个过来拜年,爷爷家的堂屋里早就像这样满满地坐了一桌人,都是本家的长辈或者邻村来的亲戚,他们给爷爷奶奶拜早年,然后陪爷爷喝酒——本家的几个叔叔伯伯是亲兄弟,邻村的亲戚是奶奶哥哥家的孩子们,两拨人的父母都去世好多年了,爷爷奶奶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近亲长辈;他们姐弟四个在院子里磕完头跑进屋,先给爷爷奶奶拜年,然后面对众人跪在堂屋中央,口中说着“给俺大爷俺叔俺表舅磕头了”,小幅度地转东动身体连磕三个头,就算给在场的所有长辈拜过年了。爷爷去了,奶奶不喝酒,酒席本不用再办,因为三伯父他们回来了,所以那几个本家的叔叔伯伯和邻村的表舅依然像往年一样留下来喝酒。

四人在鸡栏前给奶奶拜了年,接着磕头敬天,然后跑去堂屋里跪拜一众长辈。奶奶拿着压岁钱一个一个地往他们怀里塞,“奶奶,不要哦!”“俺都长大了,不能要了”,姐弟四个都往门外跑,奶奶张着胳膊在后面追,小姑姑他们在屋里齐声道:“你奶奶给你些小孩就拿着吧!”她们在巷口那儿撞到父亲和小叔叔,被训斥一顿,“叫拿着就拿着,你奶奶一大把年纪的,莫叫她跑难受的。”奶奶已经追到她们了,强硬地把钱一一塞到她们怀里,“压岁钱就得拿着,隔明了不行再那样了!小四、小六,你两人赶紧进去吧,人宝庆什么的早来了。”父亲和小六叔叔进屋了,她们四个嗑瓜子往北走,要去住在村子后面的二伯父家拜年。慢悠悠地走过去、慢悠悠地走回来,一路上和这伙人打招呼、和那伙人打招呼,去几个本家拜过年之后就回家了——当然,今年杨守江死了,他们就直接从他家的柴门前走过去了。

回到家里时,妈妈正在灶间里烧火煮饺子。弟弟拿上父亲昨晚备下的烧纸、小伟伟胳膊下夹着他家的,走去村西的土地庙;等她们再回来,父亲也到家了,和妈妈并肩坐在炕沿说话。见他们回来了,妈妈将一手瓜子皮洒在地上(根据她们那边的风俗,大年初一到初三这三天不能扫地,瓜子壳、花生壳之类的东西都要丢在地上,寓意“家居黄金地”),走去灶间捞饺子;爷仨个在充满白色蒸汽的灶间里鱼贯穿梭,将一碗碗水饺端上饭桌。每个他乡游子的心底都藏着一样令他牵肠挂肚的家乡美食,她的那样就是妈妈亲手包的饺子:瘦肉团拌着切得细碎均匀的芹菜丁,结结实实地裹在由自家小麦磨成的面粉做的饺子皮里,一口咬下去,肉香浓郁而不油腻、菜香清新而不寡淡,嚼劲十足的材质正可供人于唇齿之间细细品尝,回味一颗寻常水饺之中包含的层层韵味。这样的饺子她一连吃了三碗,喜得母亲连连道:“就得这样吃法才上膘!”

吃完饺子已经是早上九点多钟了,妈妈和小婶去西边大娘家串门,父亲、小六叔叔、他们堂姐弟四人站在她家大门外说话晒太阳。太阳已经完全升上来了,挂在小巷东边的天空上,淡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过来,映得墙根里站着的六个人个个虚着眼。大街上锣鼓声骤起,夹杂着小孩子的嬉闹声。小波家里的袖着手从大门里走出来,站在路口向北看。她回来四天了,今天第一次见到她,也不知中间这几天小波家里是怎么过来的。她脑子里联想着、猜测着,又见小波家里走出一个穿着灰色羽绒服的胖胖的男青年,站到小波家里旁边,也侧着脸往北看。视野里的这个人与记忆之中的男青年差得太多了,令她不由大吃一惊!

母亲和小六婶婶、西天大娘她们说着话从西边走来,招呼她们一起去东边看“上坟”。这里说的“上坟”是指“上祖坟”,由村支书主持、村民们自发参与,给祖坟地里村中所有杨姓村民共同的“老祖宗”上坟。五百多年前,“老祖宗”为了躲避战乱从海州那边逃出来,流浪到这里,安家落户、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如今的“杨妙音村”。“杨”自然是因为村子里大部分村民都姓“杨”,“妙音”则是一座寺庙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小村南边不远处有一座妙音寺,包括她的小村在内的坐落在寺庙周围的几个村子便得了近水楼台之利,名字里多出了“妙音”这样文雅的两个字;可惜的是,妙音寺早一百年就破落了,如今连废墟都没了,只有周围的几个小村子以名字的形式变相地铭记着它。

起先她还担心跟大光没话说,磨磨蹭蹭地故意走得很慢,走到一半,瞧见大光扭头朝她们这边瞅了一眼,转身回家了。她立刻松了一口气,接着走到东坡头,听见母亲和小坡家里的拉起呱来,

母亲:“你家弟几个莫出来看么?”

小波家的:“都缩家里当大闺女(“当大闺女”,苏北方言,形容男性性格腼腆、不愿出门。)”

小婶婶:“人家在外边什么景没看过,这个算什么!”

母亲:“大光什么时间走?”

小波家里:“初六。”

小婶婶:“哎吆,那还能过两天。”

小波家的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他大大这个病么,专门跟老板请了假!他公司里年后很忙了,人老板原来不允假,他硬请硬请多请了三天假。”

小婶婶:“你家小孩孝顺。”

小波家的:“不孝顺能怎么着啊!有一年没一年的,人一当得病就海了。”

妇女们纷纷出言宽慰,然而小波家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她的眉间已经刻上了两条深深的川字纹,再也舒展不了了。才过了一年的功夫,这个曾经快乐要强的妇女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乌黑的头发花白了,背弯了,脸上皱纹丛生、布满愁苦,精气神全然不见了。她盯着小波家那扇紧闭的大门、那扇大光刚刚走进去的大门,知道那扇门就是小波一家人维护活着的尊严的最后屏障。一扇门,尤其是一扇封闭的门,走进去很容易,但是走出来么——太难了!像她,只不过暂时性地迷失了方向,就已经敏感得想要关在自己那扇门里永远不出来了。

村民们簇拥着村支书杨金宝和七八个乐手敲锣打鼓地涌到奶奶家的巷子口,一大群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子在人群中笑闹穿梭,没一个是她认识的——看着这些小孩子,她就知道,对于家乡来说,她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东坡头看景的妇女们全都兴冲冲地汇入人群。村支书杨宝金扬扬手叫大家都安静一下,鼓镲铜锣之声戛然而止,杨宝金清了清嗓子,开始做祭祖前的讲话,

“这个——那边小虎子也莫说话了哈,一会呢,就要祭老祖坟了,这个——撒糖呢,大家尽管上去抢,磕头呢,也莫落下。不过哈,这个——鞭炮呢,不长眼,可得多加小心,带小孩的看好小孩,地上掉那个鞭炮啊,莫叫他去拾,大过年的,炸着就不好了。一阵子抢糖的时候大家都莫挤,今年子糖买的多,够大家抢的。我再说一边哈,带小孩的千千万万看好小孩!好了,我就说这些了,接着走吧。”

弟弟和小伟伟早跑到前面去了,父亲兄弟几个散在人群和各自相熟的人说话,父亲和小磊磊的爸爸走在一起。她站在小波家门口,看着乌泱泱的一群人欢天喜地地下了坡。人们跨过了干涸的东小河,涌进东岸的麦田。青郁的片松林笼罩着十来座长满野草的坟茔,一些男人走进去,开始在片松枝上挂鞭炮,其余的人散在坟前的麦地里谈笑。有喜鹊从南坡那边飞过来,落在河边的杨树枝上;小波家的老山羊从青石矮墙后露出头,嘴里咀嚼着往外看;太阳照着一排排灰色红色的房屋和大街小巷的水泥路,有人说笑着往这边跑过来,一辆蓝色的三轮汽车从街口一闪而过。这是她的村庄!这是她的小村庄!她感觉自己游离在外,又感觉自己属于她。她站在小波家门口的矮坡上,感到有些恍惚,有些疑惑,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就为了这一刻么?

难道不是么?

从麦田地里跑过来她的小堂妹,一路冲上坡,口里说着“俺大爷叫我来叫你过去”,拖起她的胳膊跑起来,下了坡、过了河,融入麦田里的人群。父亲看着她,她对他笑了笑,问弟弟在哪儿;父亲朝东边努了努嘴,她看见正弟弟正和小兵站在麦田东南角,勾着头在说话。她抬脚往那边走,父亲说:“莫过去了,叫他两人说吧。”于是她又回来了。

有人四处摆高声,有人穿梭在祖坟地里挂红鞭,几个村干部弯着腰在墓碑前忙活——她站在人群最后面,看不清前头的细节。等一切布置妥当,杨金宝又站在墓碑前讲了一段话,大意是感谢祖宗保佑、祈求新年平安;“祭祖开始”四个字一出口,高声和小红鞭同时被点燃:咚咚啪啪,噼里啪啦……鞭炮碎屑大雪似的纷纷落下,每个人都仰着脸,绽放出最舒心的笑容。她也仰起脸,伸手去接这些纷纷扬扬的“红色的雪”。人群爆出一阵惊呼,笑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父亲拉了她一把,说开始抢糖了。几个村干部面向村民并排站在石碑前,不断从手里拎着的大红色塑料袋里抓出东西向外抛洒,每撒一把,村民们就会爆发出一阵整齐的惊呼,朝那个方向蜂拥而上。

“哎呀,我抢一块钱!”、“这种糖块好吃”、“我光抢着花生”……

她眼疾手快,拾到一块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种糖,剥开黄色糖纸,将裹着一层透明糯米皮的软糖塞进嘴里,舌头上晕开了浓浓的玉米香。她忽而变得好开心,不由原地转了一个圈子,无意间瞧见小波家门前站着一个人,是大光。这一年视力下降了好多,没有多元的距离,她就看不清了。大光转身走进门里去了。

父亲拉拉她:“磕头了。”

她回过神来,瞧见父亲旁边站着弟弟,她问,“你过来什么的?”

“说完话不过来啊!”

“你们说什么话?”

“男的之间的话。”

得有一百多号人吧,跪在麦田里,一起朝向白烟缭绕的祖坟地、朝向那座刻满字的灰色墓碑跪拜。人们剥着糖纸、嗑着瓜子、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她嗅着空气里浓郁的火药味,踩着厚厚的麦苗和满地的红色纸屑向河边走,仍然扭头看着墓碑,

“老爸,你说碑上都写什么?”

“你没看过么?”

“小时候和春娇她们在那边耍看过几次,早忘了。”

“那你现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算了,还是等人少时候吧。”

大年初一这天的民俗仪式至此便全部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各人随意安排,妇女们一般会去较远的村子走亲戚,男人们则喜欢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年轻人大多参加朋友聚会、去县里逛街或者到附近的几个景点游玩。三伯父他们难得回来,拜完祖坟就出门访友了;小六叔叔带着一家人去附近的一座山上玩了;父亲跟着妈妈去别人家串门去了。

她和弟弟在大门口的太阳地里转圈子,转了一圈,实在无聊,她问道:

“弟弟,咱们去东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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