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这是南京的六月的夜晚。
枕席似火,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煎在铁板上的咸鱼;然而刚才那场梦几乎耗干了她的精力,她四肢绵软、身体虚弱,连坐起来的力气也不剩了。打桩机还在窗外锤响,钝重密集的“咄咄”声凿在她的耳膜上,连绵不绝地突突震荡着,令她心惊肉颤。她拧着眉头将背部翻到上面,顿时鼻子里全是汗腥气。阮真说海宁路上的施工一直要持续到明年夏天,也就是说如果一切还像现在这样,还要再忍一年。一年啊!想到这一茬,身上“腾”地起了一片火刺刺的感觉,她张开嘴巴,大口喘息,不断喷出热气,感到大脑中某一处——似乎在后脑勺往上一点的位置——随着她的呼吸一松一紧、一紧一松,后脖颈也被带得僵硬起来,她感觉如果自己这会儿猛地转一下脖子,那么很可能一切都结束了——这让她想起“小狗”,不是动物小狗,而是村里的一个傻老头,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扭断了脊梁骨,之后便又瘫又傻、歪嘴流涎——她将变成一个傻子。一想到变成傻子,她竟有些兴奋了,隐隐的期待在脑中一闪而过——变成傻子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也不用管,只需要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自己待着就好了。她发现自己竟然期待着变成傻子,立刻又为自己感到羞耻了,而且羞耻感越来越强烈,变成了害怕!她害怕——她慢慢翻转身体,从右边转到左边、再从左边转到右边——“解缙小时候睡觉很老实了,头天晚上怎么睡的第二天早上就怎么醒。那些来劲的人说教睡觉都这样。”——爷爷说。于是她暗中以解晋为榜样一觉醒来格外注意自己的姿势有没有变:床单上的褶皱、被角掖着的样子、手脚位置,观察着种种迹象回忆入睡前的情形,甚至时常故意在睡前做出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举动,以此作为醒来时回忆的参考——这样做着一日日长大,仍然无法确定有没有实现她刻意追求的睡觉姿势一夜不变的目标。然而现在的她翻来覆去、心烦意乱,知道自己早就将那种不知所谓的自我要求丢掉了。
她在打桩机铺天盖地的震响里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明天起来会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怎样的脸呢?这样想着,心里生出一股恶狠狠的痛快,然后她就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昨天陪王婷去药房买咳喘灵,匆匆一瞥,在柜台后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皮肤粗糙、脸蛋下垂,眼睛里毫无神采。她心惊担颤,心想自己现在怎么变成这幅鬼样子了呢?是啊!你现在怎么变成这幅鬼样子了!再也不是皮紧脸嫩的青春少女了!身上一点闪亮诱人的地方也没有了!这才是噩梦啊!她想。她想大哭、想大喊大叫、想狠狠地将头撞在墙上!她甚至想——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那么多念头,然而她虚弱无力地瘫在床上,像深秋草地里的一条可怜虫!她开始疑心,或者说,分辨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在、还是在两年前——许许多多个夜晚,当她终于结束了一天工作、拖着沉重躯体回到出租屋,她会像码头工人卸货那样将自己扔到床上,长长地、沉沉地舒出一口气,大睁着两眼看得入神:路灯光被厚重的绒布窗帘分解成无数微粒,在这所位于市中心的熄了灯的出租房里密密地缓缓沉浮,沉浮、沉浮、沉浮……不一会儿便看晕了头,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微粒中的一颗——这时身上便开始出汗,她开始感到虚弱、沉重、坠落……她惊颤得一骨碌坐起来,在夜色里细细分辨:布衣柜、写字台、书堆、北窗、尤克里里——她舒了一口气,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缓缓躺回去。她跟自己说:你怎么能这样自暴自弃呢?再这样下去不行的啊!你知道的,再这样下去……
她开始给自己罗织梦境,这是她最近半年发明的对付失眠的武器。小时候曾听妈妈和别人聊天说每天早上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感到纳闷:睡觉多舒服啊!怎么会睡不着呢?现在她自己也开始失眠了,才知道睡不着的人就是睡不着。当她意识到自己也开始过早醒来之后,每天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摸来手机看时间,一边看一边计算睡眠时长:不足六个小时,不足六个小时,不足六个小时……她心存侥幸,希望看到奇迹,但是越盼望奇迹便越心灰意冷,疲惫、眩晕、郁闷、烦躁、愤怒、不安……失眠严重时,睡觉甚至成了一天之中最令她畏惧的事。为了恢复正常睡眠,她尝试过许多方法:塞耳塞、带眼罩、吃中药、睡前泡脚、阅读大部头的书,就差吃失眠药了——安眠药已经买回来了,就搁在写字台右边的抽屉里,伸手勾着抽屉底部一拉就能看到,但她不敢吃——怕这条路一走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她庆幸自己没有吃安眠药,因为她终于在许许多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摸索出了一个好法子:从过去的点滴里截取一个轻松的画面,以此为切入点展开联想,想得越离奇、越曲折越好,就像做梦那样,往下想、往下编,渐渐地连自己也被骗过去了,分不清是梦是醒,那时候她就睡着了。
走近,再走近——光线幽暗,灯火凋零,红瓦白青的别墅就在那里,院墙上开着一片粉红的蔷薇。走进去,像影子一样轻轻地走进去。推开那扇雕花精致的铁栅栏门。推开。再推开厚重的房门。推开。走进去。灯火昏黄,一桌人围坐在那儿谈笑,暗红色的木质楼梯在他们身后的角落里盘旋向上隐没在阴影中。他们大笑大叫,他们在玩“狼人杀”。嘈嘈切切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天黑请闭眼啊”、“杀手请睁眼啊”!走近,、再走近,坐到皮肤白皙的小路身边去。去吧……
滴——滴——一道尖锐的汽笛声像利剑划破丝绸一样“哧拉”一声将她的幻境劈作两半,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睡意被残忍地从身上剥离,燥热又像无数小针一样细密地刺痛着全身。她极恼怒地骂了一句,扯过毯子紧紧蒙住脑袋,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嚯”地一声挥开毯子,一骨碌坐起来。她气得难受、气得发抖、气得像一只气鼓鼓的青蛙!她坐在深夜里,气成那样一副可笑的样子,却不敢睁眼,怕残留在眼睑之间的最后一丝睡意消失殆尽。她气咻咻地喷着怒火,神思恍惚间忽然想起临睡前忘了关窗户。这下子她更气了:气自己为何不关窗户,更气自己为何要开窗!——真是自作自受啊!真是活该!她恶狠狠地咒骂自己,脑袋里在为要不要下床关窗做挣扎——到底睁了眼。小房间里光线昏黄,布衣柜里长短错落地挂着衣服,隔着一床、一桌和一块空地的距离,在夜色里一件件清清晰可辨。她恨恨地想:这么亮哪能睡着呢?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随着最后一丝缝隙合上,打桩机的声音瞬间低下去,然而也只是低了一点而已——工地就在海宁路边上,从她的小窗户望过去,只隔三幢居民楼和两行梧桐树,穿过未被窗帘覆盖的窗角望出去,海宁路的柏油路面被路灯照得油光水亮,工地上空高高吊着一盏小月亮似的白色探照灯。再不是记忆深处那种幽兰蓝或着乌黑的夜晚了,她想,那时的夜晚……心中只余一片凉凉的悲哀。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三点零五分。她重重叹出一口气,撂下手机,扯了一张抽纸,撕成两半、团成两团,拧进耳朵里;又从布衣柜里胡乱摸出一件什么衣服,折成细长一条,绕头一圈,在后脑勺上打了一个结;她摸索着躺回床上,感觉脑袋里空蒙蒙的,像等待落雪的天空。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创业吧!”
“可是如果你没有钱呢?也没有想法。”
“那我——暂时先四处走走吧。”
怎么搞的啊你!就不能想些有助于入睡的事情么!她焦急得抓头发,大脑里却有一个小人故意要跟她对着干——又给她看映在药店镜子里的那张脸和那双浮肿的眼;睡不好肾就不好,肾不好眼皮就会肿;万恶糖为首;熬夜让人变丑;你会变丑、变老、没人要;明天早上就会再次看到那张脸、那双眼,以及你不想看到的一切……心里又躁起来了,翻身、翻身、翻身——如果睡前看的是书而不是手机就好了,她万分懊恼地想着,又翻了一个身。
“你小时候怎么那么爱睡呢!老是睡不够,有一次你吃完奶睡着了,从头天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可把我和你爸爸吓坏了!”
“单不了啊,那时就是在养脑子,不然也不会得有现在这么聪明。你妹妹和你弟弟就没有你那么能睡,都不撵你聪明。”
可是,妈妈,聪明又有什么用呢?不,妈妈,您不知道,全村人都夸聪明的令您骄傲的大女儿在外头就是一个呆板又畏怯的傻女子。
“小松哎,小松?起了,得起来吃饭上学了。”
妈妈可真烦人啊!就不能让人多睡会!上学!上学!今天不去了还不行么!啊——啊——不要再喊了!妈妈,难道你原来当小孩的时候没尝过被舅奶奶(舅奶奶,苏北方言,指外婆)生敢(生敢,苏北方言,意为“硬生生地”)叫醒的滋味么!“再叫我睡一会吧!一会就好了!”
对,只要沉醉其中就好了,脑子里只想着睡觉并沉醉其中。睡得脸颊通红、身上冒汗,神思全无、天昏地暗,白天才在太阳底下晒过的被子散发着浓郁的烤馒头香;该是傍晚时分吧,天已经上黑影了,樱桃树在窗外摇摆,外间传来日光灯的“嗡嗡”爸声和爸爸妈妈的低密交谈——她在片刻清醒的瞬间里捕捉到了这些声与影,然后眼皮又开始发沉,耳边声音越来越远——点滴里催眠药的劲儿上来了;她再次沉睡,做了梦,某个没头没尾的冗长的梦。那年春末流感在家乡小镇横行,她也被传染了,一连挂了八天药水。
接着往下想,往下想,想什么都好。她继续给自己制造梦的氛围,感到睡意像饱食的鱼儿戏弄饵料似的戏弄着她的神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跟弟弟去东山堰下的小坝子钓鱼了,看弟弟掐一截蚯蚓放在掌心拍扁,然后小心翼翼地穿到鱼钩上,念叨着“这回一定能钓着”之类的话使劲儿将鱼线甩进水里;最开始弟弟没什么耐心的,没过一会儿就要将鱼钩提上来看看,后来渐渐有耐心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上露出的半截站漂或者充当鱼漂的白色塑料泡沫,坐在地上等、倚着树干等、站着等——不过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个小意外,后来再钓鱼就不敢再往树上倚了。
——你这病生得也太长了吧!整整缺了八天课!人旁人打两针就好了,怎么就你打了这么长时间针?把你爸叫来,我好问问!她叫来父亲,父亲证实了她的话,她彻底得到了班主任的信任,于是才有了那天下午的事:她请了病假,和隔壁班的两个女生溜去村东小河边,玩水、采野花和野草莓,拾到一只死去不久的白蝴蝶,在离河不远的一棵大槐树或者小燕树下给它做了一个坟……那天她们正式结为姐妹,组成名为“七彩云霞梦组合”的三人小团体,三人各有别名,一个叫七彩云、一个叫七彩霞、一个叫七彩梦;第二天她又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让她叫父亲去学校,她以为三人小团体里出现了叛徒,气咻咻地去找“七彩云”和“七彩梦”对质,从被老妈打过一顿的“七彩梦”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那天下午她们在大杨树下做蝴蝶坟的时候七彩梦家的邻居就在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薅草,通过玉米叶子之间的空隙看到了她们三个,于是七彩梦的邻居去找七彩梦的妈、七彩梦的妈去找七彩梦的老师、七彩梦的老师又来找她的老师,于是她的老师找上她……
“你们几个人就这样走了啊——”
身体忽地一颤,她醒了,感到身子底下洇湿了一片。她坐了起来,没有恼怒,也没有怨恨,没有任何想法;她闭着眼睛,长久地闭着眼睛,忽然悲从中来,咬着嘴唇伏在膝盖上哭起来!你又哭什么呢!有什么用呢!这样想着,她又不哭了,还想哭,但是流着泪不让自己哭了。她是什么呢?人又是什么?她想。回忆是什么?梦又是什么呢?生命呢?来到这儿到底为了什么呢?
她想不清楚,想不清楚就不想了吧。她思绪凌乱地看看桌子,她不敢看手机的,但是没办法,头越来越疼,而她也不得不面对,于是她拿到手机,咬着牙按下启动键——天哪,居然是6:21!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终于睡够了六个小时!她劫后余生似的庆幸着,感到昨夜今晨恍若隔世!这时她也有心情看消息了——标记为“未名陌生人”的微信消息于昨夜凌晨三点五十七分发过来,那时她已经在另一场梦里了。
第一条:睡不着。
第二条:刚工作十个月感觉就像已经工作了十年。
第三条:恋爱也谈累了。
第四条:我睡了。
她感到愧疚,轻轻地连续吐着气,回复道:
不好意思啊,昨晚这是时候正好睡着了。你这是心累了吧,调整状态,经常给自己一些积极的心里暗示,慢慢就好了。
其实她想说的话很多,脑子里的想法也很多,但是一到要输出就不知道如何表达了,思来想去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发完消息,她撂下手机,拖着一具发沉的躯体飘出房间。客厅里光线明亮,米色陶瓷地砖上泛着一层温柔的白光,清晨时光似乎变成了一池春水,温柔地充盈在她们的出租屋。她耳朵里蒙蒙的,听见阮真和王婷的房间里都传出了热烈的视频声。她想:她们也醒了啊,不知道在看什么,这样想着懒懒地走去洗手间,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散在地漏那儿的一团黑漆漆的头发,这让她感到恶心,微微地着了恼——垃圾桶就在旁边啊,为什么不能顺手捡起来丢进进去呢!离垃圾桶就在马桶边,马桶又在地漏边,离那团头发不足一步。她皱着眉头四下里瞧了一圈,拿过窗台上的旧牙刷,蹲下来绞那团头发——她想:为什么要住在这儿呢!为什么要和她们住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更积极!在绞那团头发的时候,她想了那么多“为什么”,越想越生气,差点将手里的牙刷狠狠地照着墙摔过去!她绞起那团头发,连同牙刷一起丢进垃圾桶,然后厌恶地洗了三遍手。冷水从花洒里落下来,皮肤像塑料布被火点着了似的急速收缩着,她开始簌簌发抖。暗紫的嘴唇、干黄的皮肤、肋骨印子、右腿弯子里的小黑痣……她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呈现在镜子里的模样,心头冒出一片茫然的苦涩,嘴里也泛出苦水了——明明是夏天,怎么会冷成这样呢?她想着,将控制温度的旋钮转到最右边。滚烫的热水祛除了她身上的凉,可是她却感觉更冷了,身体里面更冷了,她睁开眼——狭小的洗手间里热气萦绕,挂在洗手台上方的壁镜上结着一层细小的水珠——在朦胧的镜面上看到了模糊的影像,她盯着镜子愣愣地瞧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目光自然垂落,那里是她的小腹,又黄又干瘪的小腹——呵!也不过就才三五年吧,对,也就三五年之前,那里不黄也不干瘪,那里紧绷到发亮。
她到底没忍住啊,从写字台上的一堆杂物里翻出那枚蓝色的小圆镜。她拿着那枚小圆镜,先摊在掌心,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心虚地揭开盖子;小圆镜贝壳张嘴似地缓缓开启,露出了上下相对的两枚圆形镜片,它们先是互相成像,然后同时映出她的脸:她的脸在下面那枚镜子里比例正常、在上面那枚镜子里成倍放大!痘疤、黑头、眼皮——她心里一惊,连忙将镜子掉了个个,五指紧紧包裹着放大的那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留映在那枚未被禁锢的镜子里的留影。
真奇怪啊!
她又将镜子里的脸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先是眼睛——眼尾、眼皮、眼头、眼下;再是嘴角,咧咧嘴,笑一笑;然后是左脸、右脸;最后是脖颈,尤其是下巴和脖颈连接处,抬头、低头——奇怪!忍不住又发出了一声感叹。她从各个角度将映在镜子里的脸反复研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的确没有看错:居然没有像昨夜失眠时预想的那样憔悴!
不失眠的时候镜子里的人憔悴得没法看,失眠了反而好了?为什么呢?尽管满心犹疑,但是她并没有让自己在这一点上纠结。管他呢,她想,反正状态还行就好!照镜子之前的种种消极情绪一扫而空,她变得放松,而且可以说是心情大好,好到无意识地哼起一首歌。她意识到自己照镜子前后情绪上的反差,不由笑起来,想起数年前的某个夏天——
“女的一过五十就海了,我现在连镜子也不敢照。”“海了”是她家——一个贫穷落后的苏北山区小镇——那边的方言,就是“坏了”、“不好了”的意思。她清朗朗地记得,听聪聪妈妈跟妈妈说这话时,她脸上摆着一副静静聆听、悉心受教的模样,心里却很不服气:怎么会不敢照镜子呢?好看或者不好看、年轻或者不年轻不就那样么,有什么不敢看的呢?
现在她懂了,聪聪妈妈不是怕照镜子这件事本身、也不是怕长相美丑本身,而是怕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再也找不到半点美感的脸!时间带走脸上所有令人欣赏的好东西,只留一团丑陋,的确太残酷了!她作为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孩子活了这么多年,最能深刻感受到这一点:她们这种样貌普通的女孩子最容易被外貌影响了,为外貌快乐也因其而悲伤——如果能从自己的外貌里感知到美,尤其是得到异性的赞美和凝视或者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风情,她们就会得到最纯粹的快乐,就像小孩子终于吃到了眼馋了好久的棒棒糖。如今的她还远未到聪聪妈妈说的“海了”的年纪,就已经察觉到了容颜凋零的种种迹象。去年九月份,当她第一次在镜子里注意到面部出现了了明显的下垂,她又惊又怒,甩手将那面在楼下小超市精心挑选的镜子摔碎在墙上,并做出一个恶狠狠的幼稚的决定:从此以后绝再不再照镜子!她当时气得太厉害了,竟然忘了一个事实:现在哪里没有镜子呢?洗手间、合租女孩的房间、菜场、超市、水果店、餐馆,连常走的那条路的路边都竖着一只破穿衣镜!更讽刺的是,就在她摔了镜子的第二天,一只镜子就从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广东省来到了她手中——她在淘宝上买了一件大衣,大衣带了一件附赠品,正是如今她手中拿着的这枚小圆镜!
她放松地哼着歌,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上了:眼皮天生浮肿,眼形也不算好,头重尾轻的,不是漂亮女人的眼睛;她伸出食指,将眼尾处的皮肤轻轻向上提拉,镜子里的眼睛变成一双形态优美的丹凤眼,她心中大喜,变换着角度观察眼睛上的玄机。看!取悦一个像她这样的人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她这样容易被取悦,也这样容易被激怒,她感觉自己的性格阴晴不定,她感觉自己这个人太差劲了!然而此时此刻她想到这些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了,反而觉得这样很好,容易取悦就意味着容易开心,容易开心就意味着容易得到幸福——她想,她总是这样,一想就是一串,想到最后不是登上山顶就是跌进深渊。现在她盯着那双普通人的眼睛:由于长期面对电脑和手机、再加上熬夜费神,白眼球因此而变得有些——怎么说呢,不算浑浊,但是绝对不清透,白得有点太生硬,就像瞳孔周围糊着一片纸;眼珠是不深不浅的红褐色,表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琉璃光泽,还算有神采吧,但是显然不够灵动——在过去的几百天里,绝大部分时候它们作用的区域被主人严格限定了:要么是一个15.2寸的长方形小框、要么是一个二三十立方米的小空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分分秒秒、时时刻刻……能灵动才怪!她开始转动眼珠,书堆、作息表、书堆、窗台、窗帘、茶杯、蜂蜜、布衣柜,书堆、作息表、窗台、窗帘、蜂蜜、布衣柜……顺时针转了十二圈、逆时针转了十二圈,再看镜子时就觉得眼睛比刚才灵动多了。她坐在那儿啧啧有声地感叹着,依次听见了阮真和王婷出门的声音。丁零——丁零——两条微信消息先后跳出来,一条发自“未名陌生人”、一条发自学生家长,
“未名陌生人”说:是啊!的确要给自己一些积极的暗示!?venga,animate!
她说:“?venga,animate!”是什么意思啊?不是英语吧?
“未名陌生人”说:是西班牙语啊,“加油”的意思
她说:你以前是学西班牙语的啊?
“未名陌生人”说:不是,我大学是学新闻传播的,为了和我男朋友一起看西班牙足球俱乐部的比赛自学的西班牙语。
她说:coolgirl!
“未名陌生人”说:有英语基础的话西语很好学的,你想学你也可以学。地铁来了,先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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