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内心储藏了太多酸楚的男人(2/2)
人啊,有些故事只能沉在心里,展现在别人面前的那个并非自己本人。
那什么才是真实的本我呢?
她的全部思绪无法从简小宁给她讲述的事情上挪回来,她脑子里又浮现出刚才咖啡馆里简小宁那嗫嚅着的嘴唇和痛苦的表情。他的那句“我没有孩子。以前有过,现在没有。”听起来语气苍白无力,却像一记重锤一样敲在他自己的心上,也重重敲在江筱言的心上。
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来安慰这个男人,这个内心储藏了太多酸楚的男人。她想说话,关于那个孩子,她想安慰简小宁,可是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剧烈抖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简小宁又开了口,他说:“如果……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的话,应该也快三岁了。”
“小宁,对不起,我……”江筱言想为自己的鲁莽问话道歉,但是刚说了对不起,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突然很想站起来抱抱这个男人,给他一些力量和安慰。但是,她最终还是坐着没动,她和眼前的这个男人毕竟有过一段不寻常的过去,他们两个人现在毕竟已经是各自成家的中年男女了,他们终究还是不适合拥抱了,哪怕只是礼仪性的寒暄拥抱都是不合适的。
简小宁把一口咖啡像喝酒一样狠狠咽下去,抬起低垂的眼睑,说:“其实这几年我都已经能坦然面对失去孩子这个事实了。该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该是我的,强求了也留不住,我和他,今生只有父子缘,没有父子命。我的命,我得认。”
“孩子……”江筱言的声音很小,小得连她自己都有点听不清楚,“孩子怎么了?”
“先天心脏发育不全,还有先天脑部肿瘤,生下来没几个月就……”简小宁的声音也很小,但是江筱言还是听得很清楚。
江筱言觉得,如果简小宁的手边有酒的话,他肯定会大口大口地喝上几杯,让酒精麻痹他那痛苦不堪的精神。如果她手中有酒的话,她也想猛猛喝上一口。
她再次问:“小宁,你需要……喝点酒吗?”
简小宁摇了摇头,摇得很用力。然后,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的孩子,也许就是因为我酗酒才……”
江筱言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问简小宁要不要喝酒的那句话,但是话已经出口了,当然收不回来了。她以鼓励的语气说:“小宁,振作起来,有些事是老天要给人罪受,你不要……不要把事情的过错安在自己身上。喝酒的人那么多,并不是……你们还年轻,老天欠你的,肯定会以不同的方式还给你的。”
又是沉默。
短暂的沉默也让江筱言觉得窒息,简小宁一沉默,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简小宁打破了沉默,他说:“我简小宁可能是上辈子坏事做的太多了,这辈子注定要受惩罚,我想,我这辈子就不该结婚生子,我就应该一个人,死也好,活也好。”
江筱言心里一惊,这句话让她特别特别心疼,也特别特别害怕。如此颓废的话不应该从她记忆中那个爽朗少年的嘴中说出来。她说:“小宁,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
简小宁抬起头,冲她笑了笑,又喝了一口咖啡,语气平静地说:“咖啡真苦。”他放下杯子继续说,“我的生活就像这咖啡,苦得很,不过喝多了反倒觉得也没有那么苦了。我已经习惯了。所以,筱言,不要为我担心,苟延残喘的人生也得继续啊。”
不知为什么,在江筱言看来,简小宁的每次喝咖啡都像是在喝酒,喝烈酒。
她也喝了一口咖啡,说:“小宁,公平地说,其实99%的人都只是在苟延残喘地活着,只剩下那1%的人按着自己最美好的意愿和方式活着。这不是心灵鸡汤,这是事实。我记得当时我们讨论《平凡的世界》的时候,你说你佩服的不是孙少安、孙少平能吃苦的坚毅,你佩服的是他们任何苦难下都不死的精神世界。这话是你说的,没错吧?”
简小宁笑了,江筱言谈到了《平凡的世界》,谈到了他们曾经探讨过的文学人物,这些回忆都是美好而浪漫的,而且江筱言还记得他说过的评价孙少安、孙少平的话,那些远去的美好岁月啊。
他说:“筱言,你可是断章取义啊,你只说了上半段,没有说下半段。我记得我还说这也就是小说才这么写,真实生活中能有几个人能在生活的酸楚中保持孙少平那样饱满的精神世界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江筱言脸上闪着的光在渐渐暗淡下去,他想也许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了。
“不过,”他提高了音量,对她说:“我现在可是百毒不侵啊,当然我可不能拿自己和孙家两兄弟比,不过,虽然经历了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你看我的精神状态是不是还可以?”
江筱言点点头,没有说话。
简小宁也不说话。不过,从表情上来看,他是在考虑下一句说什么话。“筱言,说实话,我一和你探讨文学,就觉得有些羞愧,因为毕业后我就基本不看小说了,书也不怎么看。没时间,也没心思读了。”
江筱言说:“小宁,说实话,走出校门,有几个人能沉下心来细细看小说,品味小说呢?就拿我来说,如果我不在杂志社工作,如果我不搞文字,我肯定也与文学越走越远了。”
简小宁笑笑,说:“你这样说也是安慰我。你那么喜欢看书,又那么喜欢写一些东西,你对文学的爱好和我不同。不过,这几年,有时候我也会看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你信吗?”
江筱言笑了,她大声反问:“我为什么不相信?我太相信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看心理学方面的书?”简小宁问。
江筱言又笑了,调皮地说:“准备用你心理学方面的知识来研究我的心理?”
简小宁却没有笑,也没有开玩笑似的回应,他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说:“不,我想研究我妻子的心理。”
江筱言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惊讶,有不可思议,也有疑惑。她其实早就想问问简小宁的妻子了,失去了孩子,一个母亲该是多么痛苦和脆弱啊。只是因为他们这会儿一直在探讨文学和看书,她才没有问。
她现在想问,却又不敢问了,因为从简小宁的话和语气来看,他们夫妻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和谐。于是,她什么也不问,就以疑惑的、试探性的眼神看着简小宁,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简小宁沉默了几秒钟,又开始说话了,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在江筱言的心里扫过了一场龙卷风。简小宁的话是:“我研究心理学,是因为我有一个发疯的妻子,我想在书中找些办法,应该算是病急乱投医吧。”
江筱言盯着他,慢慢地、小心地问:“是因为那个孩子吗?”
简小宁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继续问:“躁狂症,你听说过吗?”
江筱言摇头。
“听说过抑郁症吗?”简小宁又问。
江筱言摇头,又点头,“知道一点,不多。”
“那,躁狂抑郁症,听说过吗?”简小宁再问。
江筱言又摇头。
“那你肯定也没听说过双相情感障碍吧?”简小宁像是问江筱言,又像是喃喃自语。
江筱言说不知道。
“躁狂抑郁症,就是一个人的行为有躁狂发作的时候,也有抑郁发作的时候,有时候还同时有这两种症状发作。医学上也叫双相心境障碍,或者叫双相情感障碍。我想,从字面意思:躁狂、抑郁,你也大概能猜出来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吧?按临床专业的划分,这已经是神经症了,程度远远超过一般的心理疾病了。”他慢慢地说,就像是一边在思考,一边在删选用词。
说实话,江筱言真的不知道,也没有听过什么躁狂和什么双相心境障碍,抑郁症她多少听说过,但也仅仅限于知道,并不了解。从名字和字面意思来理解,她知道简小宁所谓的神经症和心理疾病是个什么样的大致状况。
简小宁继续说:“筱言,说实话,我不应该在你面前说我……说我这种不正常的生活。可是,既然已经说开了,我也不想隐瞒你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说:“也许我真的太需要倾诉了。你也许无法想象,当家里有一个女人要么发怒、骂人、打人,说出令人瘆得慌的话,要么不说任何话,不理任何人,要么一睡就是几天连饭都不吃,要么就是根本不睡觉,要么就是吃东西吃到自己吐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景吗?就像是你知道自己身边随时有颗要爆炸的炸弹,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爆炸,你随时做好被炸碎的准备,内心的那种煎熬和恐惧,你能想象吗?”
显然,他这句问话,并不是要等江筱言回答,只是那么一问,也就是情感的爆发而已。所以,他继续说:“当然,她本身也是痛苦的。”说完这句,他的脸望向玻璃窗外,似乎不想继续再说了。
江筱言知道,这些话字虽不多,每个字却是无比的沉重,甚至可以说沉重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想了一下,慢慢地试探着问:“那,有没有看心理医生?”
简小宁把脸转回来,无奈地摇摇头。“治疗一直在治疗,但是效果并不……你知道的,这种病,不管是治疗还是康复,都是很……很慢很慢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病的根源在心里,在情感上,情绪往往和药物同等重要。所以,她的病……很难治。也许,我不该在老同学面前,尤其是在我爱过的人面前,筱言,我这样说,希望你尽量……尽量别从心里觉得我卑鄙,有一个处于癫狂和疯狂状态的妻子,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温情,没有爱,有的都是痛苦。我真的……太难熬了。”
“小宁,不要说什么……卑鄙,怎么能那么说呢?那太不公平了。我知道你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江筱言知道简小宁说这些话,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怎样的内心挣扎,所以她用一种充满母性的声音安慰他,并且鼓励他说:“小宁,你要有耐心,还要有信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是说心理治疗也发展很快,说不准,你爱人的情况慢慢会好的。”
简小宁不说话,半晌,他冲江筱言笑了笑,那笑里掩饰的苦涩还是有些明显。“但愿吧,但愿时间真的是最好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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