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英（1/2）

郭清进来的时候，李小雷和吴楚都看着他，李小雷把煎锅的电源关上，把牛排夹出来放到盘子里，然后问郭清：“你不是在北京的吗，怎么突然来上海了？”

“大哥，都21世纪了，谁他妈还寄信啊？光是寄到我这里来，就得一两天，还没我坐飞机过来方便，你这里还有没有没寄出去的信？你直接给我看好不好？”

李小雷摇摇头：“她就给我写了几封信，我都寄给你了，就算要有，也得等她寄给我，我再转寄给你。”

“那你就是知道她在哪儿了？”郭清抓住李小雷的手，满脸希冀的模样，“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去找她。”

“她不肯我告诉你的，她说不想让你见到她不好的一面。”

“可是你知道吗？这些天，我每当闭上眼，我就想到她内心的煎熬与挣扎，我的心里就像爬满了那种会吃人心的小虫子，我感觉我再不看见她，我也快疯了。”

李小雷把牛排切下一小块来，淋上酱汁：“我答应过她的，我不能说。”

郭清沮丧地坐到一旁的看护椅上，他这时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吴楚，打了一个招呼：“嗨。”

吴楚也“嗨”了一声。

“我替她向你说声对不起。”郭清看着吴楚，“你还好吧？”

“我还好，她毕竟不是有意的。”

“看到你们俩这样子，真好。”郭清羡慕地说道，“小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还你一个弟媳，说不定还有一个小侄子。”

“你拉倒吧。”李小雷笑了起来，他把一小块牛肉递给吴楚，然后问郭清，“你吃过没有？”

“没有，你要请我吃牛排？”

“抽屉里有泡面，你自己泡了吃。”

“你就是这么对我的？”郭清苦着脸，“我大老远从北京跑来看你们，你就给我吃这玩意儿？”

“怎么？滚蛋饺子迎客面，请你吃面，是想告诉你，上海欢迎你。”李小雷切着剩下来的牛排，自己吃了起来。

“那要不这样，你告诉我风英在哪里，你待客不周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就不跟你计较，成不成？”

李小雷刚把牛排塞进嘴里，他又把叉子拿了出来：“牛排你吃，我自己吃泡面。”

“别呀，哥，这事儿算我求你，我求你一定告诉我她的地址。”郭清刚才还是不正经的模样，转眼就“扑通”跪到了地上，“我这辈子没求过你，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李小雷从来没见过郭清这样，赶紧上前扶他。

“你不告诉我，我就在嫂子病房里跪着不起来。”

“你真的喜欢她到这个地步？”

“比珍珠还真。”

“就算看到她不正常的样子，也不放弃她？”

“我郭清发誓，如果因为这件事轻薄了李风英，我···”郭清竖起三根手指，李小雷赶紧伸手把他的手指放下去。

李小雷双眼看着郭清的双眼：“我作为你的兄弟，我不希望你跟她在一起，这是为你的安全考虑。可正是因为我是你兄弟，我能明白你每一个决定的考虑。她走之前跟我说，你是她最亲密的人，她不能承受失去你的打击。”

“哥，我会陪着她的。认识她之前，我的世界里都是虚伪的情感，是她的纯真和善良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我在改变，她也在改变，但是我知道，一个人熬过时光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愿意陪伴她走过这一段旅程。”郭清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中闪着泪花。

李小雷床头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她昨天寄到的信，本来我今天给你寄过去···”

李小雷还没说完，郭清就一把抢过，他看着信封又哭又笑，把地址读了好几遍，然后抓着信一转身冲出了病房，桌上的牛肉他一口没动。

李小雷看着他冲了出去，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就确信他已经走了。李小雷对吴楚说：“你说我这事儿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至少你做了。”吴楚说，“你知道吗，有的时候就算是过错，也要好于错过。”

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转眼已经是仲夏，上海的繁华街头，到处是穿着休闲凉爽的男子与清新亮丽的女子。吴楚几天前出了院，她处理了一些要紧的事，把其它的事情交给赵蓉，她告诉李小雷，吴佳的公司破产了。李小雷特地跑过去找吴佳，但是人已经无处可寻了。他给吴佳打了电话，但是是空号，李小雷找不到吴佳了，他怪不喜欢这种感受的，尤其是当她的微信上的信息表现为红色感叹号的时候，李小雷觉得这感觉很熟悉，他蹙着眉头，但是他又记不起来了。

八月的中旬，李小雷收到了郭清的来信。信里的郭清还是嬉皮笑脸的语气，他说李风英并没有比以前变得更好或是更坏，李风英甚至都不再是李风英，但是他愿意等。他说在疗养院门口的石子路上，有蓝色亚麻，有三色堇都正好在花期，蓝紫色的花儿点缀在一片葱郁中，就像点在夏夜星空的幻蓝色的梦。郭清喜欢跟李风英一起坐在草地上数盛开的花的朵数，然后记录下含苞的花与枯萎的花，这是他们俩每天要花上不少时间做的事。李风英做这些事的时候，就不会去想别的事，郭清也就不用担心别的事。他原本以为他呆上几天就会困倦，可是并不是这样，他每一天都活得有新奇感，因为他觉得李风英是他体内永远可以再生的细胞，他也永远不会把她排出体外。

李小雷觉得这封信写得好，甚至不亚于任何一个他所认识的诗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的。他有的时候脑子里会响起一段旋律，李小雷把这段旋律记下来，那画面就是一地的蓝色亚麻与三色堇，有两个人坐在草地中央。李小雷能就这一个旋律哼上好半天，有一次他闭上眼睛哼起的时候，吴楚悄悄地坐到他的身边，吴楚说这是她听过的最戳到她心里的旋律。李小雷把刘枫的吉他拿出来，他弹起吉他的时候，左手还在抖，吴楚的手握在李小雷的手上，李小雷就弹不下去了，他看着吴楚，眼中有歉意，吴楚就捧着他的脸说：“已经很好了，你不用这样。”

李小雷看着吴楚：“你觉不觉得，我就像是缺少了灵魂的人，整天做着一些没有意义的事，但是对于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却好像怎么也握不住。”

吴楚就把自己的手蜷在李小雷的手掌里，让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

李小雷枕在吴楚的腿上，把鼻子埋进她的衬衫衣角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个味道真好闻。”

明明是仲夏的夜晚，李小雷突然觉得寒冷，这种寒冷，起先只是背上的一根汗毛，接下来，他半个身子都僵住了，然后是他在吴楚身上摸索的手，他整个人就不能动弹了。他所有丧失掉的思考，此时就像另一个不相关的人，站在一边，看着他所在做的一切。他原本是自私怯懦的菲比斯，爱着艾丝美拉达又不爱着她的全部，可是当他变成了不相关的那个人，他就成了猫在锁孔里偷窥的克罗德——那是一种更加贪婪而卑鄙的存在。他开始觉得羞耻，而这羞耻，像是一粒种子，在他体内迅速生长，一直到覆盖住每一处的神经，燃烧的血管冷却下来，然后他的身体又恢复了知觉。

吴楚在李小雷身旁喘着气的时候，李小雷就好像刚才所做的事都与他无关一样，他就愣愣地陷在沙发里。他想到关于湘西的一个女子的故事，那个女人会在每一次做完之后，对她身边的男人说一句：“快活吗？快活就够了。”

吴楚自然不会这样跟李小雷说，可是李小雷耳朵里响起了这个声音。

“快活吗？”

这个声音反复几次之后，就变得夸张、妖魔化，像是在嘲笑李小雷，又像是在拷问李小雷。

“快活吗？”这是那个白胖女子的声音。

“快活吗？”这是彭西的声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会说中文。

“快活吗？”这是李小雷自己的声音。

李小雷陷入慌乱的恐慌里的时候，吴楚把一个盒子递到他的手里。

李小雷觉得盒子眼熟，因为他确实见过——这是装着吴楚做的两条项链的盒子。

“上次你还给我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但是现在我可以打开了。”吴楚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情感几次变化，“里面的项链，一条是你的，另一条，可以替我带上吗？”

李小雷就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条项链，环过吴楚的脖子——上面还有李小雷轻微的咬印，李小雷把项链系好，把吴楚抱进房里，然后在吴楚的额上亲了一口，跟她说了晚安。

“今天也不可以睡过来吗？”吴楚躺在床上，脸一半埋在枕头里。

“乖。”李小雷说完，把门关上了。

李小雷在盒子里看到了一封信，信上是自己的字迹。

他不记得他写过这样的信，所以即便吴楚挽留着他，他还是拒绝了。他坐在客厅里，喝了一口果汁，把信拆开来。这是一封不短的信，它是写给吴楚的，中间有许多在李小雷看来绕弯弯的话，但是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我很对不起你，但是我不会放弃吴佳，我决定好了要跟吴佳在一起。

李小雷终于知道那些别扭的滋味从哪里来，他有些难受。他感觉自己被人欺骗了，可是骗他的那个人是自己，他开始在脑海里回忆吴佳的模样。先是她的身高，然后是微卷的头发，模糊的五官，瘦瘦的身材，然后这一切又泡入了水中，变成五颜六色的颜料。李小雷耐着性子重新勾勒，但是并不比上一次的形象更清晰——他的的确确是快把她给忘了。

李小雷把信放回到盒子里，觉得不妥，又从盒子里拿出来，他点开煤气灶，然后把信点燃，他把燃烧着的信扔进碗里的时候，胸口已经闷得不行，所以他就冲出了家门。

外面的空气并不比里面充沛多少，毕竟那种窒息感是心中产生的，但是清凉的夜色消耗着他体内的烦躁。李小雷给吴佳打了个电话，依旧是空号。他关上手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今晚的月亮是有着好看的弧度的，风吹过去，像是有一汪水要从月亮那尖尖的壶嘴处淌下来。李小雷觉得他要淹没在水里了，他就记起了那个女人。他感觉这个时候没有比她更适合倾诉的人了，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

陆心对于李小雷会这么晚找她也很惊讶：“小雷，有什么事吗？”

“我遇到了一些事。”

“我刚出浦东机场，你如果在上海，可以来接我面聊。”

李小雷不知道，吴楚此时正站在窗台边，手里拿着还没烧完的半封信。吴楚看着楼下的那个身影走远，又把那封信剩下的部分看完，她流着眼泪把信烧得干干净净，又失魂落魄地躺回床上，她把头闷进枕头里，希望自己能赶紧睡着。她祈祷明天醒过来的时候，李小雷还能坐在床边，喊她起来吃早饭。她甚至现在就能听见李小雷在叫她，可是她的眼泪已经打湿了她的脸庞。

李小雷见到陆心之后，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西藏的事，那就好像是一场梦，似有若无地亘在时间与记忆交集的那条线上。

“从哪里回来的？”李小雷帮陆心把行李放到车后厢里。

“我去找我前夫了。”陆心说这话的时候，把右脸颊上的一缕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我跟他说明了来意，他也很乐意让我看到他在部队里的生活。我们两个都像变了个人。”

“变了个人？什么意思？”

“就是更像自己熟悉的那个自己了吧。他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而我也真正地从心理上解脱出来。”陆心笑了一下，浅浅的笑容里，流露出释然的情愫。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我打算把重新开一家心理诊所，做自己习惯做的事。”陆心给了李小雷一个地址，让他送自己过去，“这就是你今天找我要说的？”

李小雷摇摇头，他把车窗打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这些天的生活与他看到的信的内容讲给陆心听。

“你说我是应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然后慢慢把这件事给忘了，还是应该为了这一封我也不确定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信，把我周围所喜欢的一切都抛弃掉？”李小雷看着路面，他的双手与方向盘揉搓着。

“听你的语气，你还是更倾向于后者？”陆心把自己这一侧的车窗也打开，风就通透地吹着，陆心栗色的头发吹向李小雷这一边，她就拿皮筋把散开的头发盘了起来。

“你不说我倒没这么觉得，不过你一说，也许吧。”

“这不是因为你此时更倾向于吴佳，而是人对于未知，永远保持一种好奇。”陆心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张蒸汽眼罩，敷在脸上，“其实像你这样的人，在平常人里有一个比较准确的称谓，叫渣男，只不过你渣得更情有可原一点。”

“你好像说的有道理，所以我该怎么办呢？”

“我只能治疗你的心理疾病，但是我不能改变你的心里想法。就比如说你遭受了双重失恋打击，然后想轻生，你可以找我。但是你要问我如何避免打击，感情这回事，我不比你更在行，你问我的正确率还比不上扔硬币来得高。”陆心觉得有些冷了，她把眼罩抬起一点，然后找到窗户的开关，她把窗户关上之后，接着说，“但是就你目前这个情况，我也不是完全帮不到你。你找两张纸，一张写吴佳对你的重要性，一张写吴楚对你的重要性，你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一点都不要落下，然后你再自己拿主意吧。”

陆心说完这话，就不讲话了，李小雷把该倾诉的都倾诉完了，也就没有继续问。

过了一会儿，陆心戴着眼罩问李小雷：“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你还没睡？”李小雷有些意外。

“谁说我要睡了？我不是等你提问···”陆心话没说完，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头一歪，在李小雷眼皮底下入睡。

李小雷到点之后，把陆心叫醒，帮她把东西都运回家，陆心站在门口，问李小雷这么晚要不要就在这里住下，家里有空的房间，李小雷说自己还有事，就离开了，陆心也没有强留。

李小雷下了楼，也不发动车子，他在车子里翻出两张发票单，他在背面写了一些谁也不知道的东西。李小雷写完，就开着车，他在高速上的时候，打开车窗，把两张纸条扔了出去，然后驾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吴楚很早就醒了过来，她看着昏暗的空落落的房间晃神，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一股热泪就涌了下来。突然门打开了，李小雷端着早餐盘进了房间：“啊，你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吴楚把自己的手咬出了血，才确认李小雷是真真实实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扑上来抱住李小雷，眼泪鼻涕全都糊在李小雷的衣服上，李小雷从餐盘下面抽出几张纸，帮她把脸擦好，然后把刚做好的煎蛋喂到她的嘴里。

吴楚嘴里就都是咸咸的甜味。

李小雷没过几天，又去找了一趟陆心，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李风英。

陆心听李小雷讲完李风英的事，就打算跟李小雷一同去看看，由于吴楚正好生理期，不适合颠簸的山路，所以她就没有一同跟随。

李小雷一路上又把李风英的情况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她以前请过心理医生么？”

“应该没有吧？她好像对这件事挺抗拒的。”

“哦，那这样的话，你到时候介绍我的话，就说我是你的一个朋友就成，不要刻意强调身份。”

“好的。”

“你有这个小姑娘的照片吗？”

“照片？你们心理医生还会看面相？”李小雷有些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