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雪球（1/2）

我和戚轮希始终是要回家的，踏出火车站的时候我有一种游子归家的沧桑感，虽然那种沧桑感大多是我个人营造出来的装逼假象。

我望着我身侧的男孩，他帮我背着我的书包，耳朵上经过了一段时间肿的更高，我感到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很像是千里迢迢去把逃跑的媳妇抓了回来的恶汉。

这几天我们一直黏腻在一起，比在学校的时候要更加肆无忌惮，我始终牵着他的手，直到我们出了车站也一样。

他却微微的皱着眉梢，说自己很想洗个澡，说他觉得自己是个馊了的包子。

我朝他身上嗅了嗅，说没闻见什么怪味，他反而捂住自己的鼻子，让我离他远一点儿，一副十分嫌弃我的模样。我作势要打他，打打闹闹着，坐上了回城里的公交车。

家里没人，原先我以为是爸妈都去上班了的缘故，给自己没电关机的手机充好电，戚轮希迫不及待的在我家洗澡。等我的手机插上没有多久，我就迅速开机查看消息，马上好几个未接来电提醒和短信消息就蹦了出来。

戚轮希出来的时候拿着毛巾盖在头上揉搓着，看我站在客厅墙壁插座的面前，握着手机愣在原地半天一动不动，边走过来边问我到底是怎么了。他拍了拍我的肩头，我这才木讷的转身，将手机递给他，他边接了手机要去看的时候，我的表情瞬间变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对他说，大表姐没了。

大表姐是今年过年期间流的产，自从她和大表姐夫结婚以后，就一直过得很不开心。听说两个人成天打架，就连得知大表姐怀孕，都是一次打架过后闹上医院的结果。大表姐怀孕以后，人变得比从前更加忧郁，章小敏好几次同我说，她觉得自己的姐姐得了产前忧郁症。原以为怀孕会为两个人的夫妻关系带来转机，可是大表姐夫却依旧成天在村里打牌、打麻将，不在村里的时候就到走马县城的网吧打游戏，再不然就是去买彩票，和他几个狐朋狗友去吃夜宵。大表姐实在受不了，到城里找了她男人几次，伤心欲绝之下就搬回自己娘家去住了。

那时候我被勒令和戚轮希绝交，大表姐和章小敏作为说客来我家劝我，大表姐就已经怀孕了，说着说着她突然寡丧着脸，说客就突然倒戈了。她跟我说，她觉得戚轮希和别的男孩儿不一样，而且人还当学生时候交的朋友有时候往往是最纯真的，等到以后相亲，看得全是条件，再遇到个真心爱你愿意包容你的人可就难了。她拍着我的手，说我一定要好好的珍惜。我当时还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的，心里觉得大表姐颇有些夸大其词了。转眼间到了过年期间，孩子已经很大，大表姐顶着个圆鼓鼓的肚子，在婆家上门来请求了几次之后，最后一次她那不争气的丈夫也来了，说是要接她回家，说他们的孩子还是在婆家生的好，她公公婆婆原本就觉得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实在对不起她，口口声声向她保证，从今以后大表姐夫会好好为人夫、为人父。后来只差跪在舅舅舅妈面前，希望他们同意让把大表姐接回去。大表姐心软，舅舅和舅妈也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总是待在娘家也不好，总是劝和不劝分的，更何况还有了孩子。众人都这样想，大表姐也就回去了。可是回去没两天，两口子就又闹得不可开交，这一次不及大表姐搬回娘家，孩子就没了。又是两口子打架，把成了型的孩子撞了桌脚，没哇哇在世上啼哭一句，就在娘胎里断了气。

那是过年时候的事情，我随爸爸妈妈去医院看了一次大表姐，她整个人都颓了，留海丝丝缕缕散在额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巴苍白，像是在水里泡过很久似的。她的脸确实被泪水泡了很久，肿了、红了。当时大表姐夫不在，说是被赶出去了，后来听说喝醉了酒又来医院闹了一通。大表姐却不再和他争吵了，只是自己抱着被子哭，说要和他离婚的。

离婚的事拖了几天，大表姐就在娘家住了几天。后来身体恢复全了，心却死了。有一天突然说想要回婆家去，舅舅舅妈十分诧异，连章小敏都劝自己的姐姐别回去了。不知道大表姐抱的什么心思回去的。到了婆家住了三天，第三天夜里，在新房里上吊死的，死的时候还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旗袍，是前年结婚时候穿的喜服。

大表姐的葬礼是在老家，奶奶的老房子里，虽然舅舅舅妈在城里买了新房子，但我们大家却都是在老房子里长大的，有些丧礼习俗，在老房子里做也方便。周围又响起了乡下葬礼上熟悉的哀乐，我从小是没少听到的，不管是谁死了，多么举无轻重的人，但那音乐一放，都有一种天塌下来，地壳裂开的感觉，被音响声一阵一阵，心都颤栗着。

大表姐的尸首已经放在了棺材里，我这个人要是没亲眼看见人去了，就总觉得别人说那人死了，那人却没有真的死，就像我至今都没觉得外公死了，只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瞒着所有人移居了。

那时候我还小，可以天真的这么以为，并沿袭那种感受。可如今，大表姐的棺材黑黑一团躺在竖起的四个木长凳上，有几个亲戚在哭，舅舅舅妈在给她烧纸钱，奶奶躺在里屋的床上，被人扶着喝一碗粥，下不了床，几个道士围着房子转。黄色的纸钱化作灰烬，烧出浓烟散布出去，呛得人想咳嗽，熏得人想流泪。

戚轮希一直陪着我，他洗了澡，身上是舒肤佳香皂的气味，我还是一身恶臭，由他扶着，这下紧紧贴着我走，准确的来说是我依附着他走。他不嫌弃我的怪味，我靠在他身上静静的流着眼泪，我们在家后边的沟渠上找到了章小敏。

曾经在里头洗衣服洗澡的水渠，变成了小溪，里头堆着垃圾，垃圾上漂了一层绿色的毛毛，像是水草又像是青苔，更像是发霉的绿毛。章小敏蜷着自己的身子，在最下边的一个台阶上，台阶经久有些不稳了，她蜷成一团低声的抽泣着，一抽震得台阶一颤，周围化开水纹去循环往复，像是一个浅滩里的孤独鲸鱼，在发号声波求救。

我和戚轮希走过去，戚轮希一直扶着我，等我走到章小敏身边蹲下的时候，他在我的身后，手像个安全带扣住我，怕我掉到肮脏的溪水里去了。

我拍了拍章小敏的肩膀，她扭过头抬起脸来看我的时候，鼻涕沾湿了头发，是她最丑的样子。

她的声音沙哑，突然和我追忆起了往事。小时候我们一家和章小敏一家，是在老屋里一起长大的，我和章小敏天生性子皮，比男孩子还野，成天比赛谁闯祸更大，谁更神经更疯癫，大表姐却是勒住我们的那根缰绳。我们在前面跑，大表姐在后头追，我们头上粘草在泥里滚，大表姐给我们摘头上的草球粒子给我们唰泥泞的凉鞋。不过大表姐也有被我们逼得出格的一次。

平常是遇不到低低枝丫上的鸟窝儿的，要是有的话，那没长毛儿小鸡屁股似的鸟会被我们不顾大人说手抖的警告，也一定要掏下来。偏那次被我们发现在老家土楼房梁上有个鸟窝，两个人倚着梯子非要上去掏下来，可两个人抬着梯子都吃力，好容易移到大门口堵着了，非要往上爬，连梯子都没立稳，别说容易摔下来，就算是站在底下，说不定都能砸个重伤。

大表姐看了，从里头冲出来，非要拦着我们，我俩三两下哭嚷，就说要不然非得大表姐去掏。后来大表姐真上去了，鸟窝的位置有些偏，而且怎么看都有点儿像个蜂窝。门上的高度有些大，梯子又抖，大表姐又害怕，最后鸟窝没掏成，人砸下来了，摔了个手脱臼。

砸在地上的一瞬间，我跑出去大喊大叫让大人来带人去医院，那件事情我事后很久想起来都觉得比起当场大哭不止傻了眼的章小敏，我简直是英勇神武，成为自己炫耀的一桩美事。可同样一件事情，章小敏的体验就完全不一样了，她说她那个时候以为她姐要死了，而且是她害死的，她说她欠着她姐一条命呢，以后要好好孝敬姐姐。说那话的时候，就跟顿悟了似的。只是不知道顿悟太浅还是淘气太多，没多久就又上山下河野了起来。章小敏说这些的时候，是又哭又笑的。她说她当时以为自己要成“独生女”了，虽然此前幻想过很多次，十分羡慕我，家里只宠我一个，可是那个时候真要成了现实，她却觉得很可怕。她拽着我，因为我们两个都在石板上，人一动，水波荡漾的幅度更大，一圈一圈更外放出去。她说她现在又要成“独生女”了，这感觉和当时一样，特别害怕。

我用力抱着她，突然就大哭了起来。她也大哭了起来，过了这么些年，我再也不能像当时那般英勇神武了。

回到大堂的时候，是听到吵闹声赶过去的。

大表姐夫和他父母来祭拜了，大表姐夫很雄壮一个男人，个子也不矮，此时软趴趴像是弯了卷曲的胖馒头，还是水泡过的，被他爸妈拉着，人使劲往后缩。一直默不作声的舅妈突然发了疯，抄起家里堂屋里摆放的竹竿子就要打人，狠狠的打着了几下的，就被大姐夫的父母给护住了自己的儿子。舅妈终于大哭了起来，之前一直憋着口气，婆家那边的公婆也哭了，大表姐夫跪下来趴在地上也哭了，到后来，连大舅也扶着脸抽泣了起来。里屋里传来尖叫声，说奶奶晕过去了。那真是混乱的一天，去医院又回灵堂，来回折腾。晚上很晚，妈妈又让我和戚轮希先回家去，因为第二天就要补课去了，说我们没必要在这里待着。

回家的路上，戚轮希开着我爸的电动车，我整个人变得软趴趴的，趴在他背上，眼泪随风打在他坚硬的脊椎骨上，浸湿了他一块的衣服，冲淡了他身上舒肤佳的味道。

“我觉得章小敏一下子好像懂事了很多。”

当时章小敏突然上前，大声吼着叫大表姐夫和他的家人离开，又打了电话120叫了救护车。一拨人迅速跟着去了医院，另一拨人下来办丧事。我和戚轮希、爸爸妈妈还有章小敏是跟着去医院了的。走的时候遥遥的大表姐夫的车和他们一家三口在村口，小小的三个点儿，凑在一起。章小敏的脸上面无表情的，咬着牙坐在救护车里头朝那个方向目不转睛的盯着看。

“是会变得懂事的。”

戚轮希淡淡的开口说道，因为我靠着他的背，声音骨传导，像是骨头里听到的声音更大些，他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这么说着。我自己伤心的时候也有留意到他，他今天整个人都很阴郁，大概还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了吧。

我正当这么想着，他又同我说：“不过，那些自杀的人，其实是最不负责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