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葬礼（1/2）

因为着急，顾虑不多，我反而一帆风顺的开到了前湖。没等到进别墅，先被一阵子吵闹喧天的声音吸引，想要将车在斜坡上停下，视线灌入敞开的大门。游泳池子仿佛变成了酒池子，有白色不明的垃圾漂浮在湛蓝色的水花上头。有人想弯腰伸手去捡，那边又有人不下心踢落了一些东西到池子里。

草坪彻底被糟蹋了，木制掉了漆的大木圆桌在地上凿出一个个的坑，又像牛耕地在绿油油的地上划出泥土的痕迹，这一切都和那白色蛋糕一般的别墅格格不入。就像满场人黑色着装显得隆重，而那五彩的花圈又和那西式的礼节相冲，整个变得不伦不类。酒席佳肴，鱼肉荤腥，人们在四五个大圆桌上吃饭，说话声寒暄声吵闹不堪。

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停车的心思彻底掰弯了，手一软车子一横，整个人连带着车子朝一旁载去。我赶忙撇开一条腿熄了火，“哎哟”叫唤了一声，腿还是撞上林里那钢筋铁人一般的摩托车。

些许几个吃饭寒暄的人寻声朝这头看来，显然没有人认识我一个面生的黄毛小丫头，我同样一个人也不认识。在他们好奇的眼神中，我踉跄着爬起来走进去，捂着膝盖骨，浑身都在抖。

视线一直往里头拉，被踩坏了的草坪长条形的小草压瘪踩出了绿水儿，一条条嵌在地上。碧绿的尽头那边大理石的长柱子旁边，一身白色衬衣深蓝色牛仔裤的少年在几个男男女女的中老年大人中间。云奶奶和柱子一样杵在他身边，苍老的双眼眯眯的，泪眼朦胧，直瞅着他。谁都在和他说话，但是他闭着嘴，谁也没应答，就垂眼睛看着地底下，低着头刚好能看得见的地方。那眼神空空洞洞的，人宛如一个拉线木偶，被用旧了失了灵一般摒弃了呆放在那儿。

他的胳膊袖子上，缠着一圈黑色。

“戚轮希。”我抬眼喊了他一声，到处是说话声，他没听见，没动弹。“戚轮希！”我又脸色煞白的大喊一声，鼻尖好像被什么东西熏着了似的，酸的要跨出鼻涕来。

那头，戚轮希方眨了眨眼睛撑起头来，随着旁的几个人一齐看过来。在那些人里，他却是眼窝最深陷的那一个，眼眶最裂红的那一个，看上去最孤零零的那一个。他的短头发黑丝一般贴在脑门上，一双沾满了红丝线怖人的瞳子，在有别旁人的瞪大了的眼眶里一动不动，眉头皱得眉上骤生出诸多褶皱。他想朝我走过来，膝盖顿时弯了弯，人忙不迭又朝后一仰，云奶奶接住了他，他没了力气站在那儿。

我便快步朝他过去，张嘴没问出话儿来，因为看见了那里头，家具装饰一应被腾空了，乱七八糟赶到了两边去。中间给腾出了老大一大块空地，白布装点上，白色帷幔挂着，那里头高台上头影影绰绰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看不见脸。高台进去更高的地方立着柜子，上头竖放着老大的一张相片，婚纱照，不过是黑白色，不过是一个人。相框框着半身照足有我房间的窗户那么大，戚轮希妈妈的脸面带浅浅的笑，如蒙拉丽莎一般柔美又莫名神秘。

我张大了嘴，又用手捂着唇，不敢相信，瞥眼看回来的时候，戚轮希的耳朵外轮廓从我的眼前划过，他就一把抱住了我。下巴坠在我的肩胛骨上，撞得生疼。他突然呜咽了起来，猛地颤抖了几下，好像抽筋了似的，很快哀恸如洪水冲垮了大坝一般横流。我吃力的揽住他硬邦邦的后背，彻底的傻了眼恍了神。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一边，云奶奶掩面流着泪。另一边，一个陌生人轻轻拍着戚轮希的肩膀说话：“哭吧，哭吧，哭出来才好呢！”那语调像是在唱歌，说话的人眼睛也雾蒙蒙的。场下，寂静不少，一双双黑魆魆的眼睛看过来。他却再撑不住了，整个人像是抽走了半条魂。

和老爸老妈只会了一声，老妈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几声惊叹传来。他们没多久赶过来，陪了戚轮希一阵。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他又回到了之前那彻底没了魂不会说话的样儿。人蹲在客厅的尸首前头，摆放着烧纸的盆前，木讷的将一片片凿了一排排圆环的黄纸钱朝里头扔。等几片燃尽了，又放几片进去。

眼睛目不斜视，火光烘烤的他面色潮红，眼睛火红，头顶热汗滚滚。他那认真专注的度儿，好像今天他就是被聘来专门负责烧纸钱的。爸妈原想留下来的，但看戚轮希那样儿，只觉得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想留下来陪陪他，话还没开口，老爸就拉着我的手嘱咐我要留下来多安慰安慰他，老妈也说明天帮我请一天假。日子定的仓促，戚轮希妈妈明天就出殡了。

日子定的仓促，是因为人去的也仓促。老长老深一道口子，手腕上自己拿刀划开的，浴缸里放着温水，手搁在浴缸边上，浴室里热气升腾，地上红色的血河滚滚漫向出水口。浴缸里人合衣躺在里头，水一直是温热的，直到人都凉了合上了眼睛。

据说是戚轮希先发现的，云奶奶从楼下走上来，看他开着浴室门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死死的朝着里头看发着呆。等云奶奶纳闷走过去，边和他说话，年迈的老人步履阑珊，腿好像有点儿跛，走起路来总是一高一低，虽不明显，但走路十分缓慢。等慢慢踱步过去，朝里头一看才吓得惊叫了一声。那之后戚轮希就一直是那一副发着呆的样子。

两边亲戚，多是乡下人，舅舅舅妈们姨姨姨夫们叔叔伯伯们，全部赶来筹办丧礼。

虽然戚妈妈已经是下堂妻，葬礼还是由两家人一起办。戚轮希的爸爸事情多，人忙，三两天了，用来处理手头上的急事，嘱咐自己的哥哥嫂嫂们多加帮衬，买了明天的票赶回来，赶着出殡的日子。

乡下那套丧礼习俗，放在这华美带着水池的洋房别墅里好像都有些奇怪。亲戚们知道戚家有钱，是村子里第一个也是真正意义上唯一一个出了头的。戚爸爸不回家，一般回家了也是西装革履的，乡下的老房子也被装修成了古村中海市蜃楼似的，人人都对这葬礼显得鞠躬尽瘁。

有人赶忙备了寿衣，请来道士，有人又说他们家这么时髦，该去教堂，可走马哪儿来的那么多教堂，也没有什么承办葬礼的，所以人还是放在临时搭建的灵堂里。棺材也没备下，说是要火化。国家提倡火化，而且火化也显得洋气。

花圈也有，成群放在园子里，灵堂里也搁了几个。玫瑰花也有，白色的围了尸体一圈。纸钱也有，请戚轮希爸爸那边的亲戚打出铜板印子来的纸钱。念经的和尚把先前不知道谁做主请来的神父一类给轰走了。和尚道士的念叨声混合着园子里鞭炮的轰鸣，炸碎了的鞭炮灰沫子和红色碎纸片儿到处都是，水池里飘了垃圾又飘了鞭炮。亲戚们全都穿着黑色正装，没穿正装的看见人家全穿了也赶忙回去买了换上，体面、洋气。只有戚轮希一个人，还穿着衬衣和牛仔裤，显得唯一的格格不入。

办酒席做菜的把厨房给霸占了，一堆人实在忙不过来，怎么都觉得在城里的大洋房里做菜还不如乡下的土灶台好使，只好把戚轮希妈妈的蛋糕房用来蒸肉了。原也想在戚轮希妈妈娘家去办葬礼，但人毕竟死的不风光，挪动起来也甚是麻烦，不请专门的丧葬企业去做“喜事”也是这个道理。

查了黄历适宜尽快安葬，也不知道是黄历这么说还是大家这么想。不风光的事儿最好赶紧办了，但谁也没把不风光的事儿挂在嘴边，好像戚妈妈是自己突然猝死的。墓地也很快买好了，最好最贵的风水宝地，有钱就是这个好处。戚轮希爸爸那边亲口说的，要一切厚葬，直接给哥哥嫂子卡里汇了一串的钱。比亲戚们的送礼钱总共多出好多倍。

两家亲戚总带着仇怨，骂骂嚷嚷的，从前积下的怨怼放在如今葬礼各项事宜的支配权利上，你争我夺，公说公话，婆说婆。一场突如其来的葬礼，难免混乱又充满了摩擦。

但这一切都不关戚轮希的事。

人们打翻了盘子他不管，给不给买棺材也不管，在哪里下葬不关心，姨姨、伯伯的媳妇们在吵架他也没听见。他跪坐在那儿，直到夜已经深了，宾客们都散去了。只有几个留下来守夜的，周遭一下子变得寂静了不少。被糟蹋了的园子里传来了几声青蛙的“呱呱”声。烧纸钱的火光照的他满脸通红，还有汗珠不断从他脑门上顺下来。天气很热，他的衬衣都贴在了身上，馊了，臭了。

“你去让他吃个饭，洗个澡罢，吃个饭，吃饭，洗澡。”

我照样听不太懂云奶奶的方言，她比划了许久我才听明白，忙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