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月光(1/2)
她似乎只适合生长在梅望镇上,
在他也被迫远离俗世时发光,
照亮他那一小段的崎岖,
然后各行各路。
江左到达梅望镇时,阿川已经开着一辆绿色的小皮卡在车站门口等他。
夏天并不是以温泉闻名的梅望镇的人潮高峰期,白日当头,行人寥寥。阿川从皮卡前窗里探出手,招呼江左。
此时的江左很落魄,公司倒闭,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女友也跟他分了手,问遍同学朋友,没人肯借钱给他。只有阿川说:“行,借你,但你现在的状况什么事也成不了,不如来我这儿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好了再做打算。”
阿川是江左大学时的室友,当年毕业时阿川决定回家乡去开花场,江左嘲笑劝说了他半个月,现在阿川的花场已颇具规模。
梅望镇很小,阿川以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前行,一路招呼“九叔”、“尹婆婆”。江左沉着脸坐在旁边,挤不出半点笑。他曾经整天把笑挂在脸上,彬彬有礼或不请自熟地同人寒暄。现在的他倦了,更何况乡野间的老头老太太们对他并无半点用处。
到了阿川家,阿川太太在门口迎接他们。她和阿川自小一起长大,她没考上大学,阿川考上了,人人都说阿川十有八九不会回来,不会再理她。做媒的人依次上门,但她笑眯眯地种她的花花草草,笑眯眯地回绝他们。
江左说,换了赵敏行,早嫁人了。
赵敏行是他的前女友。他的生意完蛋,赵敏行跑得飞快,订好的婚纱酒店统统不作数,退得干干净净,她拿着退到手的不菲的订金去了香港。
阿川只是笑,不接这腔,让他吃完饭去泡泡温泉。
梅望镇上除了设施齐备的大型温泉池,也有许多家庭式的小温泉馆,收费低廉。江左随意刷卡的日子已经过去,由不得他挑剔。他走进一间小温泉馆,因那间门口斜插着一面小旗,写着“梅子酒”。
门口柜台里有个留妹妹头的姑娘抬头对他笑,那是十八岁的阮清江,圆脸圆眼睛,整个人似一枚雪白的糯米丸。
“您好,右手边可以换拖鞋,桌上有梅子酒。”
梅子酒是阮清江自己泡的,这手艺传自她爷爷。
江左成了阮家温泉馆里头一位喝梅子酒醉倒的人,人人都说阮清江的酒清淡,但抵不过饮酒的人一心求醉。
来接他的阿川不敢相信这是江左。他记得当年读大学时的江左,每回喝醉酒就大声唱歌讲笑话,他曾在喝醉时站在食堂门口对每个过往的女生唱《十送红军》,但现在的江左已在一次次的推杯换盏之间学会了醉酒后沉默。醉酒后不能乱说话,不能胡乱表态,不能随意应承,醉酒后的语言尤为金贵。
喝醉了的江左很安静,像个影子,他坐在温泉馆淡黄的光影里,抬头冲阮清江笑了一下又一下。那笑容有点惨淡、有点愁苦,直击到阮清江十八岁的心里,击得她心神摇曳。
江左已经习惯去阮家温泉馆泡澡,因为那儿有梅子酒。但阿川叮嘱过阮清江,每次给江左的酒一定不能超过三杯。江左就涎着脸,笑眯眯地说:“阮姑娘,再多给我一杯,就一杯。”江左磨起人来很有一套,之前不少顾客就屈服在他的软硬夹击下,曾经出了名难搞的赵敏行也是这么被他追到手的。但阮清江认死阿川说的话,绝不肯再多给。
江左不放弃,他站在柜台前,想招阮清江烦,让她用酒堵住他的嘴。
江左说梅望镇实在无聊,阮清江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
江左说你就一直待在这小镇里不想出去?阮清江说你一直在外面还不是要来镇上长住。
江左又问除了温泉梅望镇上还有什么地方好玩,阮清江说哪儿都好玩。
江左哭笑不得,只得长叹一口气,不再跟她多说。
阮清江说,你要不信,等我关了店,带你去梅望山上,你就知道梅望镇可不只有温泉。
那日关了店,阮清江提一盏小小的风灯带江左上了山。满山黝黑的树木,崎岖的路,嶙峋的石,不时有飞鸟扑棱着冲上天去。
江左不屑:“这什么鬼地方,有什么好的?”
她神秘地“嘘”了一声,说:“别在山上说这山的不好,女魅会听见的。”
这是梅望镇的山间故事,古有女子为爱而亡,死前仍等待被迫远走他乡的爱人,因爱人临行前说过终会返来,所以魂魄直至现在也不曾离去,留在山中等待爱人。
江左说,这女魅还怪霸道,连山的不好也不能说,说不定她的爱人正是因她霸道才不肯回来的。
阮清江转过身瞪着他,说:“你这人真讨厌,榆木脑袋铁石心肠。”
江左看着阮清江,山风吹得她的头发和裙子飞起来,她整个人在月色里白得发光。他软下来,不再和她怄气斗嘴,只是伸出手去拂了拂她的头发,问:“风大,你冷不冷?”
那天他们登上了山顶,山顶不过一小块平地,可以俯视整个梅望镇和周围的田野,镇上灯光零落,田野一片暗沉,实在算不上什么美景。
但当阮清江得意地问他景色好不好时,江左说:“是我小看了梅望山,我向那山中的女魅道歉。”
后来他们又去过几次山顶,多是在阮清江关了店后的夜晚。天上有星,近而亲切,还有几点萤火虫。他们坐在那一小块平地上,喝两口梅子酒,吃几块桂花糕,听山风声和林间松涛。
有一回阮清江问他,来玩的人都开开心心的,为什么就你整天皱着一张脸。
江左说,说了你也听不明白,要能像你只知道镇子、温泉、梅子酒,我就不会烦。
阮清江也不恼,笑嘻嘻地说:“但除了我也没人愿意听你说话,你整天苦着脸,脾气又坏,镇上的人见你都绕着走,川大哥要忙花场的事,也没那么多工夫跟你说话,你只能将就着跟我说。”
江左瞟了一眼阮清江,之前被他损得满脸羞愤的女性下属不少,这小姑娘脸皮倒颇厚。
“不过,你的脾气倒真的很坏,像七叔公。”阮清江说,“七叔公就是谁也瞧不上,总觉得他自己最厉害,爱数落也爱骂人,七叔婆早被他骂走了,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镇子里。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但更多时候觉得他真讨厌。”
江左哑了声。
再见到七叔公,江左同他打了个招呼,吓了七叔公一大跳。
不到半天,镇上大半人都知道阿川那个黑脸朋友头一回主动跟人打招呼。中午阿川回家,笑着问他:“为什么恰好挑到七叔公?”
阮清江知道。江左去泡澡,她坐在柜台后用凤仙花汁染着指甲,对他说:“是觉得同病相怜吧?”
是的,他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时仍在孜孜不倦寻找他下落的人,大概唯有债主了。
三杯梅子酒片刻下了肚,今天不等他开口,阮清江自己送了个酒壶过来,小声说:“喝多了不许告诉川大哥是我给的,得说是你自己偷的。”
江左笑起来:“你要我说是持刀劫酒都行。”
酒还剩半壶时,有客人出来结账。客人身穿白衬衫,生得英俊,但说话却有些下流。他看着阮清江说:“小妹妹,这么多家我选了你这家,给点优惠好不好?。”
阮清江老老实实回答:“价格已经很低了,右手边还有梅子酒赠送。”
客人撑在柜台上,头和肩笼在阮清江的脑袋上方,说:“酒不算优惠,小妹妹陪我喝才算。更何况……”他指指江左,“你能陪他聊天,自然也能陪我聊了。”说着,伸出右手去拉她。
没等他的胳膊完全伸过去,先有酒从他头上淋下来,接着他被江左一把推到了门外。
江左怒骂道:“跟我比?一肚子坏水别脏了温泉,滚远点。”他双眼通红,叫阮清江疑心他又喝醉了。但他并没有,和那客人扭打时拳拳有力,正中面庞。
等旁人赶来将江左拉开时,客人一张清俊的脸已青红发肿。阮清江免了客人的单,阿川赔了他的钱,还替硬着脖子不愿道歉的江左赔了不是。江左说凭什么,要道歉也得他先向阮清江道歉。
阿川说:“你出了气,拍拍屁股走了,阮清江和她爷爷还是得在这里开店的,到时候人家不依不挠地上门来捣乱怎么办,你就守在这里帮他们?”
这道理江左不是想不到,但梅望镇就像是神奇的所在,江左的精明、打算和计较在这里都被卸了去,他像回到了冲动无知的少年时代,做明知不对的事,说明知实现不了的话。
他对阿川说:“那我就带他们走。”
阿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阮清江的爷爷是不会让你带她走的。”
阮清江的父母当年外出打工,说外面的世界好,钱好挣东西好看,他们让爷爷带两年阮清江,等阮清江大一点他们就回来接她出去上学。后来他们打过几次电话,也汇过两回钱,然后就再没有音信了。阮清江的爷爷报了人口失踪,整天悬着一颗心等警察通知他去认无名尸首。但有其他乡邻从外面回来,说看见了阮清江的父母,带着一个小男孩,有说有笑,日子好像过得颇为和美。自此,爷爷总对阮清江说,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好的,人去久了,心都变硬了,不然她父母怎么也干不出扔下他们不管的事。
他不希望阮清江像镇上其他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希望阮清江就留在梅望镇,守在温泉馆里。她也真心喜欢梅望镇,外出回来的年轻人对她描述的花花世界对她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他们跟她讲镇外的马路宽地铁快,讲晚上灯光明亮有如白昼,她总是笑笑说:“那为什么外面还有那么多人来梅望镇玩?川大哥念完大学怎么也还是回来了?”
她平心静气地守着温泉馆,跟爷爷学了泡梅子酒,缝了很多面不同样式用来竖在门口的小旗子,有时去阿川的花场帮周毓秀料理花苗。她从没想过要走出梅望镇,但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她突然问江左:“山外真的好吗?”
江左看着她的眼,一时答不上话来。
阮爷爷邀请江左来家里吃餐晚饭,感激他对自己孙女的出手相助,虽然方法拙劣,但毕竟是一腔热血。
阮爷爷的眼睛已经全盲了,他说起初是眼前浮着黄色斑点,后来变成青绿的洞,再后来视力就越来越差,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但周围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他都了然于心,他摸索着找到江左的手,握了握,说“谢谢”。
吃到一半酒喝光了,阮清江拿起小壶去酒屋取酒。
阮爷爷突然说:“别再来我们家泡温泉了,镇上多的是其他人家,随便你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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