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1/2)
那年江南春暖,
一方小院映着瓦蓝瓦蓝的穹天,
他们还年少,
那年的故事还未完。
壹
湿冷的江南,冬风一点点舔舐过墙垣的苍苔。
令狐蓝拥了厚重的狐裘,穿过抄手游廊,廊外的常青木枝叶苍翠,地面却已百草干枯。木阁门“嘎吱”一声打开,他径直入内,把暖榻上蜷成一团的白衣姑娘护在怀里,帷幔帘纱在他的身后飞扬起来。
他垂眸含笑:“王女仍要固执己见?”
姑娘猛地扬袖挣脱开他,愤恨地红着一双眼命令:“跪下!”
令狐蓝笑意幽幽,撩起袍子,不紧不慢长跪于前:“臣令狐蓝,谨遵将军之言,护佑王女周全。”
“那你最好认同我的选择。”她踉跄着退后一步,从枕下“唰”地抽出一把弯刀。窗外微芒里依稀可见刀上的“燕虹”二字,刀光映得她脸色苍白,“我不相信他这么草率。”
燕虹,国之重器,一柄刀就等同于半个虎符,持有者振臂一呼号令燕国三军……这家国权柄,最终却由流落他国的王女保管。
“他抛下一切只为一个女人?我、不、信!”
“将军说他累了,他找到了值得静度一生的佳人。”令狐蓝站起身,逆光里的笑容渐渐模糊,“王女还太小,不知人世间情爱为何物。”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裙角晕开。
“令狐蓝!你给我滚!”
“微臣不敢,将军特意嘱托过微臣,日后王女起居出行,不可多离开半分。乱世之中,切要注意。”
他嘴角的笑容是那么恣意张扬,她笼罩在他的阴影里被他抱起。她哭着喊着闹着捶他的胸口,直到筋疲力尽,燕虹刀“哐当”掉到地上。她一边抽噎打嗝,一边箍住他的脖颈恶狠狠地说:“令狐蓝,你怎么这般令人生厌!我若回到燕国掌权,必将你碎尸万段!”
他的眼睫垂下来,像一双栖息的蝶:“臣的命,始终在王女手里。”
贰
小轩窗被木棍支起,女孩托腮含泪,案前的纸笺厚厚一沓,手中的墨笔却只反复写那两个字:燕栀,燕栀……铁画银钩,恨意如仇。
她是燕栀,燕国最后的王女。
国乱了,佞臣赵显欺她宗室无人,拥幼主为王以令群臣,总揽朝纲大权在握。她被迫逃离燕国,在将军的保护下来到异国江南。那年她十岁,隐姓埋名度日至今,已过七载春秋。
赵显杀尽了她的族人,可一年前梁国兵犯燕境,将军却跪在她的面前请辞:“小王女,若只是大燕内乱,好歹幼主依然尊为王上,臣会护住王女在外,一世安稳永保平安。可如今大兵压境……大燕不能亡!臣,要回去替王女守着这大燕的江山。”
这一去,江山守着了,将军却找着他爱的姑娘,再也不肯回到她的身旁了。
面南的窗外有细细的雪粒飘进来。初冬的江南落雪了。
门外有悠悠的叶哨声,短促跳跃,却是江南人家嫁新娘的曲调,颇有一番挑衅的意味。
燕栀简单粗暴地踹开门,一脸怒气却落在来人笑意盈盈的清冽的眸中,进退不得。
令狐蓝把唇畔的叶子丢了,用下巴指着放在门边的食盒:“吃饭。”
“不吃!”
“已经麻烦厨娘热了第三遭了,你不嫌麻烦我还心疼柴火呢。”他笑得一脸无害。
“自便!”
燕栀转身就要摔门,令狐蓝把自己卡在门缝里,一张鄙夷的大脸偏偏凑到她跟前:“什么挑食的臭毛病,从小吃不惯江南的稻米也就罢了,长大了居然还这么倔——走走走,跟本公子去姚记吃面食去。”
令狐蓝总一脸跟她很熟的样子,可明明她最依赖的是将军。燕栀擦了擦通红的眼眶。十岁那年纷飞的鹅毛雪里,甘将军把她抱在膝头,背风的墙根处冬风裹挟着碎雪呼啸,他把热气腾腾的馍馍塞进她的手里。破絮棉衣,盔甲冰凉,那是他们最苦厄的岁月。将军带她沿路南下流浪至江南,护她安危,救她饥寒,自己却常常挂彩受伤,用生有冻疮的大手安抚她低垂的发尾……后来不过是半路跟出了个令狐蓝。
令狐蓝好像永远都有掏不完的银子。他带她去姚记吃馍馍、广记吃发糕、汤记吃素面和瓦罐煨汤、津记吃大肉包,每次她都不知眉眼该望着碗里还是黏在他身上,仿佛羽睫轻扇间都会错过他从袖口掏出崭新的银票来。
有些恍惚的燕栀在庭院梅枝前打了个喷嚏,走在前面的令狐蓝停下,把厚实的狐裘斗篷给她系好了,像多年前一般倾身牵住她的手。
他们穿过白墙青瓦,向着远远的繁华街市上走去,细雪飘飘洒洒地覆了整片苍穹。他问,小栀还冷吗?他停在街角笑指店铺的招幡,小栀快看……小栀小栀,他叫得亲昵而自然。他说这称呼本是出于隐藏身份的必要,但他喜欢叫她小栀,鲜活有生气,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女殿下。
可那又如何?她神情冰冷地迎向扑面的飞雪。她还是大燕的王女,哪怕落魄哪怕流亡,当她攥紧燕虹刀的那一刻,责任已压在肩,无可更改。
叁
谈起令狐蓝,燕栀的评判大约是,笑里藏刀的赌徒。
十一岁时的燕栀恰恰在江南安顿,将军盘了一个落脚的院落,买了几个仆从,他们的王女总算没落魄到沿街乞舍的地步。而将军顾念着燕国有要事北往,离去前将她托付给她素未谋面的令狐蓝。
那日凉风侵晓晨,她落寞地立在大门前枝叶凋零的老树下,看将军一骑绝尘远去,马蹄踏碎冬霜。挺拔的少年笑着走近,朝她伸出修长如玉的手。
眉目俊朗,衣衫飘拂,他素净得像是从水墨生宣中走出来的人物。她听将军提起过他,忠于北燕的能人志士,少年书生令狐蓝,游荡四方,胆识过人。他们的衣食住行乃至落脚的院落都是他出资的,眼也不眨花银票如流水——因为他善赌,有钱,恣意。
令狐蓝似乎永远都在笑,他的笑容里从不掩饰对她的温柔。
她郁郁寡欢,他便笑着哄她开心;她念着故土,他便把城里最好的酒楼包下来,只为让她听一出北方燕人的戏;她挑食不吃稻米,想念北方的马奶,他竟东奔西跑,高价央得城西的商户卖给他新下了崽的母马,又去雇了擅做面食的厨娘来,给她在馒头里和上最鲜香的马奶……他跑腿跑得无怨无悔,燕栀竟也支使得理所当然。将军不在身旁,她便端起了倔强尊贵的王女架子,颐气指使,牙尖嘴利,像是失了安全感的小刺猬,要把一身的钢针竖起来扎向所有企图靠近她的人。
正真认识到令狐蓝的可怕,是在一次夏日的夜市。
夜暮风凉,人来人往。他和一个找茬的江湖死士赌命,最终那江湖人竟绝望得自戕而死,浓稠的鲜血喷溅得满地殷红。令狐蓝就那样笑踏鲜血而来,从对街拨开人群执起她的手,衣衫飘拂,素净如安详的水墨。他找了她半晚,最终谁也没责怪,神态自若地递给她想要的糖葫芦,抚上她的眼:“小栀,不用看,不要怕……”
她怎会不怕?她只是不耐烦令狐蓝的好,晚餐后偷溜出来却被江湖歹人调戏,她紧张得不知所措,令狐蓝却云淡风轻地谋了一局……那是她第一次知晓言语能轻易夺人性命,古人云谋士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她却不知令狐蓝带笑的皮囊下藏有多少狠戾的心机。手中晶莹的糖葫芦与满地鲜血相映,她强装镇定,却再没了半点胃口。
令狐蓝解释,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小栀的安危。他说得斩钉截铁,燕栀的眼中却只有迷茫——他挥金如土、工于算计,他不是神魔,却可轻易断人生死。他在狂风骇浪中恣意踏着刀尖,他说只要对手敢入他的赌局,便绝无全身而退的道理。
“如若那人不肯接你的赌局,你又如何?”
“威逼,利诱,生而为人则必有软肋,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胜券在握,“总有一样,让他一入彀中,永不翻身……”
他永远都在笑,一袭素衣上散发的锋芒蛰得她坐立难安。燕栀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豆蔻的年纪却少了太多同龄人该有的欢乐。每每望见令狐蓝温和的笑容,她都会浑身战栗地回想起淌了一地的鲜血。这还只是她看见的冰山一角,还有多少赌局在令狐蓝的掌控间翻覆乾坤,她不敢想,亦不敢道破。
令狐蓝发现她抑郁沉默,也曾带她去莲叶何田田的江南鱼塘泛舟游玩,但直至入秋,将军平安无事地回到她身边,她才肯仰起倔强的小脸,和他说话。
秋日暖阳里,他扶着她的秋千,她忽然垂眸:“令狐蓝,如果我身旁卧有猛虎,我是该驱逐他,悄悄离去,还是为我所用?”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跪下后含笑吻着她的手背:“臣若是猛虎,则必是王女最忠诚的倚靠。臣被驱使,心甘情愿。”他望着她俯身靠近的脸庞,慎重地誓诺,“小栀,不要离开令狐蓝,已被驯服的猛虎哪怕被主人斩杀,也不愿被舍弃在茫茫荒野里,孤独终老。”
肆
“将军娶亲是在下月十六。”
霜重晓晨,她蒙了面纱驾马疾驰而去。脑中反复回荡的都是那天令狐蓝递过来的信,将军熟悉的字迹述说着对另一个陌生女人的爱慕。她哭闹着说要去找将军,然而令狐蓝却阻止了她。
这些年来,燕栀和令狐蓝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远看好像是主仆君臣,细细琢磨又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氤氲滋生。令狐蓝永远一面老谋深算一面温言细语,在江南果橙成熟的季节,看燕栀十指纤纤破新橙,吴盐胜雪,橙香四溢,她一瓣喂给将军,一瓣喂到他的唇畔。开心时笑,不开心时恼,女孩的心性像天上阴晴多变的云,一袭玲珑白裳,纯而粹,娴而贵……然而转头,却有疾风骤雨,惊雷霹雳。
这几年他们也不是没发生过争吵,可最终的结局无非都是以令狐蓝抱着她哄,她哭着要把令狐蓝砍死剁碎收场。她知道令狐蓝的谋划向来完美,他对每一种可能潜藏的失败都有数十份应急预案,可这次哪怕她一哭二闹三绝食,令狐蓝竟也不肯退让半步。他让下人守住她的院子,她的所有出行他都要过问甚至跟随。燕栀急得快要疯掉,却只能佯装淡定,用一张冷脸和朝上的鼻孔回应他的所有示好。
她终于逮到机会溜了出来,轻骑白马一路北往,改变了装束与姓名,昼夜兼程二十多日奔赴燕京。当她踏上久违的故土,嗅到北方日光与风雪尘埃的气息,心脏仿佛被倏然攥住,忐忑惶恐得紧。
腊月十六,喜庆的红轿,沿路的吹吹打打,她茫然地访问了燕京各处,有三个将军在娶妻。然而他们,都不是她的甘将军。
长街上的队伍蜿蜒喧嚣,路边的人们谈笑推搡,她在人海里眉目焦灼,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蒙着面纱趁乱劫了一个将军的副从。她躲在无人的小巷中攥紧了燕虹威胁:“甘将军在哪儿!他今天不娶妻吗?”
副从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女侠饶命啊!那个王女的甘将军两个月前凯旋归来,不是被赵大人骗到宫里被弓弦勒死了吗?这件京城最大的秘辛,人人知晓人人噤口,您居然不知道……”
轰!脑中仿佛有鸣锣炸响!
将军走前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他说邻国梁兵犯境,形势危急他要守卫国土,谁知能征善战的将军没有在对敌的沙场上马革裹尸,却死在了朝堂云谲波诡的纷争中。
大燕守住了,他凯旋而归,大约还惦念着回到她身边,却被赵显阻杀,含冤而死!
燕栀一记手刀把副从劈昏过去,脑中混沌一片。将军是高山明月,空谷幽泉,若说令狐蓝是暗处窥伺的猛虎,将军则是温厚的护盾,只要将军在,她便能安心不惧任何威胁。可七年来最为依赖的甘将军居然已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睁大了眼,大颗的泪像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伍
再见到令狐蓝,是在燕北城外甘将军草草收葬的坟前。
北风卷地白草折,江南那个柔软温存的梦碎在了昨日,她千方百计打听到将军的尸骨埋葬之处,烧尽了最后的纸钱冥镪。当她拖着跪麻的腿转身,却望见了荒草萋萋中风满袍袖的他。令狐蓝静静伫立在不远处,眉目含忧,唇畔噙笑。这是他的习惯,他永远也摘脱不掉他假笑的皮囊。
她冷哼一声擦肩便走,墨色鬓发相拂间,却被他大力带入怀里。她扬手要甩他一耳光,他却钳制住她的手腕,狭长的眸中有什么情愫在沉沉浮浮。“放肆!”她怒吼着挣扎想要脱开,蛮力致使两人都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听我解释,那封信是他提前写好的。将军知道此去凶多吉少,走时托付我,说不想让小栀太难受。”他要握住她战栗的双肩,却被一柄燕虹阻隔开来。
“借口!托辞!”燕栀横过燕虹刀,双眸充血,“你滚!令狐蓝,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你最好永远从我眼前消失!”
“将军就是你最后的底线?”令狐蓝叹息着半跪在她面前,“你,喜欢他?”
风吹拂他的鬓发,他的眸深不见底,她挣扎的手顿在半空中,刹那沉默。
他说:“如果日久便能生情,那我伴你的这几年,你可曾为我心动过分毫?”
燕栀凄厉大笑,捧住他的脸,指尖轻轻划过他嘴角永远不变的弧度:“将军不善笑,可我知晓他心底会欢喜。你最擅长笑,”她忽然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只觉虚伪恶心!”
寒风凛冽,寒鸦盘旋,他垂眸,反常地持续默然。
燕栀这才猛然惊觉气氛的诡异,近在咫尺的令狐蓝依旧穿着素色的衣衫,可领口袖口花纹的精细不比常日,上面的飞鸟与走兽的银雯边狰狞而有序。她猛然攥过他的领口,他蹙眉屏息,却不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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