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归(1/2)
听过薛凯琪的白色恋人吗?
从此任凭世间风琳琅,雨琳琅,漫山遍野,唯有今朝。
001
故事的开始,是在七十年代的香港。
七十年代的香港,每天都会有货船载着大陆偷渡客抵港。沈秋事登上葵涌港口的第一时间,暌违多日的日头照得她头晕目眩,一时辨不明身在何处。
她是在福建上的船。
家道中落,父母遣她来港投奔远嫁多年的阿姊。她在货仓里担惊受怕地躲了十多天,身体底子薄,发了一场高烧,瘦脱了形。幸亏船上有位懂医术的好心人施以援手,得以及时医治。
汽笛轰鸣,沈秋事倚在船舷旁静静地望着越来越近的码头,以为就此能一帆风顺。
下船后,人群四散,突然被一个高瘦的人拥住,是一个男子。沈秋事睁大眼睛,下一刻两人已经隐匿在墙角,姿势暧昧。
“嘘,别出声。”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热度透过衣衫红了她的脸。
沈秋事蹙眉抬头,顺着男子的目光望去。码头上停着许多辆警车,差人挨个儿检查登岸的人。紧接着又有一辆黑车驶停,头顶一记淡淡的冷哼传来:“有意思,廉署的废物都出洞了。”
那人突然低头,清矍的面容显得很雅气,正是船上医治她的好心人。
好心人看着一脸惊惶的沈秋事,压低声音道:“先前我帮了你,现在到你报恩,如此我们便扯平了。”
沈秋事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晓得眨着大眼睛。眼前忽然暗下来,淡淡的陌生男子的气味迫近,一个轻吻落下,如火般点燃了葵涌港潮湿的空气。
恰好身后一队差人经过,见此尴尬情景,有人啐了一口,一大群人便离开了。恼羞成怒的沈秋事立即推开身前人,他似笑非笑:“年纪小小,脾气可够姜。”
沈秋事出身书香门第,母亲常告诫她男女授受不亲。可如今她让人轻薄了去,能做的竟只是慌不择路地跑走。
那是十四岁的沈秋事初遇孟广棠,在那个鱼龙混杂肮脏的码头,一个拥抱还一份人情,利落又公平。可她和孟广棠之间的孽缘似乎比想象中要多得多。当她苦苦守在阿姊家那扇精致雕花的铁门前,为她打开那扇门的就是孟广棠。
管家见着孟广棠,脸上立刻换了一副神情,怒喝小厮开门。他那日着正装,下颚线条流畅漂亮,举手投足皆是世家公子的派头。沈秋事一时无法将他与货船上的偷渡客联系在一起。
匆匆道过谢往里走,却被他拉住胳膊。孟广棠在她迷茫的注视下淡淡地开口:“你认得路?这里我比你要熟一些。”
沈秋事很快就见识到孟广棠口中的“熟”,她坐在那栋半山别墅的客厅里局促不安,孟广棠却闲适地坐在沙发上翻起当日的财经报来。不久后,有个五六岁的男童跑进来,扑到他的怀里,脆生生地喊他“小叔叔”。
自旋梯款款步下来一位美艳佳人,正是沈秋事暌别多年的阿姊沈芸。她忙起身,对方抢先开了口,冲孟广棠说道:“听说你要来,这小祖宗一早就闹着要去沙田看赛马,都被你惯坏了。”
孟广棠捏捏小朋友的小胖脸:“是吗,我可没觉得。”
说完,他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被晾在一旁的沈秋事,恰好对上她的眼睛。她一惊,复又别过头,过后他收回视线,领着小朋友去前庭荡秋千。
沈秋事这才转回视线,乖巧地喊那美妇人“阿姊”。
她坐到沙发上,随手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又吐出来:“别叫我阿姊,我早已与沈家断绝瓜葛,我现在是孟夫人。”
002
早年沈秋事知道,阿姊是迫于无奈才来到香港的。因她性情刁钻,不甘愿屈服于旧制婚姻之下,结亲前夜乘船偷渡到港,从此成了父亲口中败坏门风的逆女。
那时沈秋事尚小,并不懂那么多,如今沈家树倒猢狲散,母亲嘱咐她来投奔她。面对阿姊积压多年的怨恨,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咬着唇一言不发。
一支烟燃尽,沈芸叫陈叔端来一个装着珠宝首饰的檀木盒,放在茶几上:“我已为人母,从前的恩怨不再提,这些东西值不少钱,你拿去典当了,也算我尽一点心意。在我先生回来之前,你速速离开吧。”
沈秋事讷讷了半晌,抬眼看着她薄情的面孔:“阿姊,我不是为了钱而来……”
沈芸骤然提高嗓门:“那你为了什么来?你以为我住豪宅就发达了,供得起你一个闲人?我可没工夫管你死活!”
“你不管,便将她交给我好了。若她横尸香港街头,可就是孟家的罪过了。”
沈芸难以置信地望着站在沈秋事身后,高出她快两个头的清俊男子,言辞严肃:“广棠,这是我的家事。”
沈秋事也转身紧张盯着孟广棠的脸,那双极深的眼里看不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往后此去经年,沈秋事亦从未真正看透过。
沈秋事最终成了孟广棠和沈芸对峙的牺牲品,坐上孟广棠那辆醒目古董奔驰车的那一刻,她小小地叹了口气,算是认命了。
孟广棠这人好命且懂得享受,住临海的大房子,屋外种满白色香花,时有海鸥盘旋屋顶,随着海潮一漫一漫湿过崖岸。
他跟她立下三条规矩——
其一,在家,两人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
其二,对外,宣称她是自家远亲小妹。
其三,他会照顾她的衣食起居,直至沈芸愿意接受她为止。
沈秋事对此完全没有异议。
孟广棠就职于养和医院,三班倒,生活作息十分不规律。夜半听得他在书房持续咳嗽,怎么也止不住,沈秋事念在他好歹给了自己一处容身之所,披上外衣,去厨房煮了一碗凤梨汤端去给他。
书房小灯亮着昏黄柔和的光,沈秋事屈膝窝在长椅上,看孟广棠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将凤梨汤喝个精光,长睫在白皙的面孔落下一圈阴影。
她一瞬间冲动开口:“你是否喜欢我阿姊?”
孟广棠顿了顿:“何以见得?”
“直觉。”
孟广棠笑了:“十四岁女仔的直觉。”
孟广棠待沈秋事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他也不过二十四岁而已。
那年秋天,沙田马季开锣,孟广棠带她去中环置新衣。富丽堂皇的服装店里,店员偷偷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只意外闯入的丑小鸭,她羞赧地低下头。
孟广棠扳正沈秋事的脸,郑重地道:“阿事,待你长大,我让你成为全港最靓的女仔。”
沈秋事一怔,这个清风明月般的男子的承诺,对当时本埠诸多名媛来说堪比天方夜谭,可幸运女神却眷顾了她。自那时起,她将这个承诺久久存在心底。
那天孟广棠的兴致很好,沈秋事看中五号闸的棕色骏马获得头筹,赢了大把钞票,人人都来贺喜。他静静地看着抬沈秋事,眼底含笑。
003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
两年时间不长不短,她与孟广棠像朋友一样相处。日渐习惯喝西式红茶,孟广棠教她打高尔夫球,挥杆姿势练习得标准又优美,亦懂得休息日跟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看新上映的港片,再偷偷抿一口他那杯白兰地加冰。
十六岁的沈秋事,出落得一张芙蓉面,放学路上常有隔壁男校的学生送情书堵她。后来孟广棠闻讯,便雇了专车接送她。若有空闲,也会亲自跑一趟,因此上过多次八卦杂志的头版。
孟广棠不愿理睬,香港上流圈欷歔,孟家老二终于有了位可人的小蜜糖相伴。
旧历新年那晚,孟广棠携沈秋事回埠内孟家老宅过除夕。
阿姊依旧美**人,见到她时眼里闪过一丝惊异,转瞬又恢复冷淡。孟家人对沈家的家事有所耳闻,加之孟广棠庇护,待沈秋事还算亲和。
逢年过节应酬最少不了,沈秋事深感无趣,跟孟广棠知会一声便径自在花园里走动。不想遇到一位病弱的少年,眉眼和孟广棠相似。
他们之前打过照面,在沙田马场,他是孟广棠的胞弟,孟家三少爷,名唤嘉铭。孟嘉铭此时神色痛苦地趴在长椅上,秀气的眉头紧蹙。沈秋事走过去,焦急地问他:“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叫医生?”
孟嘉铭转头睨她,有片刻的呆滞:“不必,劳烦你扶我回屋,可以吗?”
孟嘉铭体虚,走路十分吃力。沈秋事不知扶他回屋的途中,众人已聚在前庭发红包喝茶。孟广棠不动声色地远远看着他们,沈秋事的心头忽地一紧,不自觉地松了手。
回程的路上,孟广棠倦怠地闭目养神,车子转弯时,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入冬之后,他的咳疾越发严重起来,自己就是医生,可自己的身体却怎样都照顾不好,沈秋事脱口而出:“你跟嘉铭都需要看医生。”
她伸手轻拍他瘦削的脊背,却被他以手隔开,出口的话如料峭的寒风:“别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阿事,我的事你还没有立场多嘴。”
除夕夜那场不甚愉快的对话变成矛盾的开始,沈秋事沉默地收回手,车内只剩细若游丝的呼吸声。
孟嘉铭出现在校门口时,她与孟广棠几乎一周未见了。
那天司机迟到了,为感谢那日相帮,孟嘉铭邀沈秋事去弥顿道的雍唐吃饭。
孟嘉铭虽然常年患病在家,但学识广博,性格也谦和,一顿饭吃到八点多,两人才意兴阑珊,颇有些相识恨晚的意思。
车子驶到门前,树下那道修长的身影令沈秋事愣在原地。
孟广棠穿得单薄,高瘦的身上罩一件驼色线衫,也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孟嘉铭和他略微打了个招呼,便和沈秋事道别。孟广棠率先往回走,她顾不上挥手,赶紧跟上。
他似乎饮了酒,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白皙的侧脸也隐隐泛着红。
沈秋事十六岁了,正是情愫萌动的年纪。这个与她朝夕与共的男子足够优秀,也足够强大,且愿意耐心等待一个晚归的任性女孩回家。
这些天的郁结顷刻间烟消云散。
“等了很久吗?为什么不穿多一些?
“司机晚到了,恰好遇上嘉铭请吃饭,不好意思拒绝,不是有意让你担心……”
第三句话还在舌尖,沈秋事便发出小声的惊呼。人被孟广棠抵在门后,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浓烈的眼神懒懒地盯着她水润的红唇,轻嗅低喃道;“你搽何种口味的唇膏?草莓?”
沈秋事紧张到不敢呼吸,疯了,一定是疯了。她清楚地听见他在吻下来的前一刻说:“换一种,我青睐柠檬味。”
004
那晚少女辗转难眠,心里的雀跃像小鸟在她的头顶转来转去,蒙着被子都掩不住她的窃笑。
就像乞讨的人以为只能得到一片面包,却意外收获了一顿丰盛肥美的晚餐,孟广棠给了沈秋事太多超出意料的惊喜。
沈秋事十七岁生辰,清晨,他与她去黄大仙祠祈福。孟广棠赠她平安符,布袋上绣着岁岁平安。
“阿事,祝你岁岁平安。”
她小心妥善地收在怀中:“我安好,你不老,岁岁共今朝。”
他微讶,随即莞尔。
然后他们驱车回了养和医院,阿姊不久前刚刚生产,诞下一名女婴,碰巧孟嘉铭也在。
沈芸仍记得她的生辰,命人拿出一串珍珠项链赠她。沈秋事这些年习惯事事经过孟广棠,嘉铭忽然笑道:“怎么你阿姊送你礼物,却要问我二哥的意思?”
沈秋事脸一红,赶紧接过。
临近暑假,医院的工作越发繁忙,孟广棠时常几日都不见踪影。沈秋事在家闷得发慌,放学后就来养和医院探望孟广棠,顺道逗逗新生的小公主。
护士小姐与她交好,每每向她透露孟医生今日又接待了哪些女病患,貌美与否,有无互留号码。有时见她面露忧色,孟广棠就摇头失笑:“放宽心,手和眼睛我都管得牢,不会逾距。”
中七毕业的暑假,沈秋事用一个月的家务活换来孟广棠的三日短假。
可临行前,孟广棠突然接到出差通知,在美国鹿特丹足足待了两个月。毕业典礼与毕业旅行统统转由孟嘉铭代劳了。
回来时,孟广棠给沈秋事带了满满一箱子糖果,却换不来她的一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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