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山绿水（2/2）

自那之后，大伙儿都相信，兰嫂子跟他们一样，也不过一个乡野粗人罢了，哪里会起什么名字？她那对儿女的名字，定然是她夫家给起的。

说到兰嫂子的夫家，大伙儿又好奇又嫉妒。

兰嫂子名叫水兰兰，土生土长的水家村人。十几岁上被拐子拐走，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原以为她再也回不来，谁知，十几年后她又拖着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儿女回来了，只可惜女儿是个呆头呆脑的。

大伙儿追着打听得知，原来兰嫂子早在外面嫁了个有本事的，过了好些年的富贵日子。

“富贵”二字戳人心窝子。

山里人一辈子就跟眼前的几亩田地打交道，心眼不说小，总归大不到哪儿去。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乍然见别人落了这等好，嘴上虽能说几句恭维的话，心里指不定已冷嘲热讽多少回。

于是众人合着伙，将兰嫂子的事情刨根究底的问了一遍又一遍，得到的答案无非是狗血的“英雄救美”、“才子佳人”之类的故事。

前头虽然说了大伙儿的不是，可在这件事情上面，作为山里人，他们心里却敞亮的很。只相信门当户对，没几人将兰嫂子这话当真。还有人暗暗嘲笑：她水兰兰也就在水家村还勉强能看，到外面怕是连跟葱都算不上，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是什么“美人”、“佳人”，啊呸！

至于为何要回来，兰嫂子自己的解释是因为她丈夫病故，夫家败落，她只能回乡过活。

这话也没几人相信。

大伙儿可不是好糊弄的。这人呐，要是在外面过惯了好日子，便是死也不愿再回乡受罪。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夫家败落，她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大伙认定兰嫂子是弃妇，被夫家一扫帚给赶出来了的，指不定是她干了偷汉子的龌龊事。正因如此，她对夫家怀恨在心，所以一回乡，就将儿女的姓给改了，跟她自己姓水。

当然，都是成年人，大伙儿不至于跟小孩子一般当人面说三道四，顶多背地里嚼嚼舌根，说些酸话图个嘴巴痛快。至于兰嫂子的夫家为何肯将一对好好的儿女让一个弃妇带走，他们都选择性的遗忘了。

大人这些话也在小孩之间悄然流传，水家兄妹便有好几回听到这些碎言碎语。水大柱为此没少跟人干架。

几个月前的一回，水大柱为了这事，将村里水茂牛家的大儿子水大宝打掉两颗门牙。

水茂牛与他媳妇王氏是一对不讲理的泼皮。夫妻俩早就看不惯兰嫂子，于是撒泼耍赖的将事情往大里闹。王氏嚎着铜锣般的嗓门，将兰嫂子从里到外叫骂个遍，什么恶毒刻薄的话都骂了出来，一句不带重样的。

两人还揪住水大柱，非要打断他一双腿为水大宝报仇不可。水大柱毕竟只是个半大小子，挣脱不开，在他们手里吃了不少暗亏。

兰嫂子柔弱寡妇一个，打不过骂不过又争不过，名声丢完不要紧，儿子可不能有闪失。她好说歹说的求情道歉，半点不管用，最后只能跪下给水茂牛夫妇磕头赔礼。

寒冬腊月的，地上全是冰渣子。兰嫂子跪了半日，眼泪流了几缸子，一双腿差点跪坏，水茂牛夫妇才松口答应放过水大柱，却另要兰嫂子赔偿十两银子，说是给他们儿子水大宝治伤用。

十两银子对于山里人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兰嫂子一家三口靠着祖上留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活，日子原就紧巴巴的，如今便是砸锅卖铁，一时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

水茂牛夫妇可不管这些，步步紧逼，催了一日再没耐心，便将水大柱抓到村口，说要送出去卖了抵钱。兰嫂子拼死拼活没拦住，眼见儿子就要被带走，往后怕是再也找不着人，她两眼一黑几乎就要晕死过去。

悲愤绝望之下，她捞起地上一把破柴刀要抹脖子。好在那时有人跑去报信，说她家二傻子，咳咳，也就是水二柱水映致，掉到村头的清江水里去了，虽然人已被捞上岸，却僵着不能动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兰嫂子听了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手下一软，那刀再也下不去。

想想可怜的女儿还孤零零躺在河边等她去救，她生生掐断求死的念头，趁着她家隔壁的明老爹和明大娘赶来帮着拉劝水茂牛，从地上豁起身，扔掉柴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水大柱从水茂牛手里拽回来，掉头便往河边跑。

……

水二柱抬回家时，全身早已冰凉，一丝气儿都没了。

兰嫂子哭天抢地，几度昏死过去。水大柱也哭得没了人样，抱着二柱的尸体不肯撒手，死活不相信他的傻小妹就这么没了。

母子俩哭了大半夜不肯合眼。直到后半夜，明大娘见兰嫂子再这般熬下去身体恐怕要垮，狠下心将她拖回去按在床上休息。明老爹也叫他小儿子墩子帮着一道将水大柱扛回去，叫他先睡上一两个时辰，说他娘这身体是指望不上了，如今他可不能再倒下，后面的事情还有的他忙。水大柱这才咬牙合了会儿眼。

撕心裂肺的一夜总算过去。水茂牛夫妇许是见死了人，没再来闹腾。

第二日，天还没亮水大柱便爬起身，没下地却坐在床沿上发怔，半梦半醒的，眼角默默淌着泪。好一会儿，后院的公鸡鼓着大红脸奋力叫了几嗓子，将他叫醒，他才意识到一切都不是梦，他小妹是真的走了。

他用被子蒙住头又呜呜咽咽大哭几声，终于起来将脸上的泪胡乱抹几把，下地从柜子里找出旧麻布，剪下两大块来。见他娘还昏着没醒，给她喂了点温水，将一块麻布搁在她枕边，另一块披在自己身上。又翻出稻席，扯下一束稻草搓成麻绳扎在腰间。想了想，又转到后院，从鸡舍里摸出两个二柱平日里最爱吃的鸡蛋揣在怀里，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二柱停尸的屋子。

他是真不想看到二柱死去的样子……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那屋子外头，吸了吸鼻子，正要推门，突然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有什么动静，不由停下了脚步。

这么早，明大娘他们肯定还没过来，他娘还在东屋睡着，那是谁在里头？难不成是水茂牛那缺德的两口子又跑来闹事？

水大柱肚里火气蹭蹭往上冒：这还了得！二柱都死了，他们还不让她清静，鬼鬼祟祟的又来干什么？

“水茂牛，你他娘的良心被狗吃了！”他飞起一脚踹开虚掩的木门，冲屋里大吼一声。

里面的人被这震破天的吼声惊得身子骨一哆嗦，刚爬到床沿边上，屁股还没坐稳，便“妈呀”一声从床沿上栽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水大柱怒气冲冲的闯进去，借着天明的微光这才看清了，屋里根本没什么水茂牛。那摔在地上“哎哟、哎哟”喊着疼，半天起不来身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家已经死了的二柱。

“二柱！”

水大柱惊喜若狂，大喊：“你醒了？没事啦？”

他压根没想过什么诈尸不诈尸的，拔腿便冲上去，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小妹跟前，将她抱起来仔细放回床上，嘿嘿笑个不停，说道：“你摔哪儿了？摔疼了吧？”说着，捉起她胳膊腿儿都看了看，又捏起她的脸蛋瞧，见那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好在揉在手里是温热的，他一颗心便算放下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二柱你没死啊？可把我和娘吓死了！”

面前的水二柱愣愣的看着他没反应。

水大柱也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忙道：“看我这欠嘴！你放心，娘没事呢！你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又遭了不少罪，赶紧好生歇着，别乱动。对了，你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煮鸡蛋吃。”想想，又笑道：“我原以为你死了，想着拿俩鸡蛋给你送终，这下还成现成的，呵呵……”

突然，他猛一拍头：“哎哟！不行，瞧我这脑子，高兴得也糊涂了。我得赶紧告诉娘去。”

他自说自话一大串，也不管他小妹有没有吱声，说完便兴高采烈的跑出去报信，嚷的邻里四户的全听见，却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他小妹正一脸茫然而惊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没错，是打量着这个世界，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