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2)
“明公英明神武,威德隆重,功业著大,此乃江山社稷之乐见也。然则剑分两刃,明公可知此时兵灾四起,地方州郡民不聊”司马朗挺起腰背,目光坚毅诚恳。
“关老子屁事。”董卓似是全然不在意,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司马朗垂下眼睫,微不可观地轻蹙了一下眉头:“民乃国之根本,民生凋敝则国家亡。仁慈高义如明公,此等道理想必也无需在下多嘴。现如今就连京城近郊的人民都无法安家乐业,尽皆弃田而逃,携妻带子四处流亡,甚是悲苦。纵使明公已于四方关口设禁令、加重刑以杀戮处罚,也难以阻挡逃亡的风潮。”
“当今天下仍未清平,乱党四起,此等局面实非明公之过,乃逆臣贼子之祸也。朗欲携家人回乡,一则是诚恳劝奉父老乡亲,二则也是为了明公考量。”
“望明公有所借鉴,稍加反思,则明公威名堪与日月争辉,纵是伊尹、周公也未能比拟。”
空气沉默了良久。在落日光芒笼罩之下,于半空漂浮不定的微尘竟是格外清晰。董卓一反先前慵懒的态度,坐直身子盯视着司马朗。他大抵是没有料到,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竟能洞察时事、权衡利弊,说出如此温和又尖锐的一番话来。字字句句都切中肯綮,却又避开董卓所有的锋芒,年纪轻轻却游刃有余至此,当真是后生可畏。
若将此人留于身旁,或许……
司马朗保持着恭敬的态度,一颗心却是悬到了嗓子眼。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董卓想必是没有理由再为难他了。若是一切顺利,接下来他便可带着一家老小迁回温县,父亲那边也该有所交代。
可若是,董卓要将自己留在京中为官,那就是羊入虎口。更何况家中弟妹年纪仍少,若失去了他的庇护,恐怕难以顺利迁回河内温县。
司马朗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全家人的性命都是如此脆弱。仿佛指间聚拢的细密沙尘,只消片刻便可随风散了。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里,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却能精准地听到自己急促而仓乱的心跳。
“嗯,言之有理。”董卓清了清嗓子,“你退下吧。”
司马朗内心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事态总归比自己想的要顺利。如此一来,不光始终在京中为官的父亲能够安心,司马一族也得以暂时保全性命,免受战乱与暴政之苦了。
他弯腰行礼,不疾不徐地告退。心中却只恨自己徒生两条腿,无法快些赶回家中。
退至门边,司马朗转身欲走,却又被身后的董卓叫住。
“等等。”
身形一时僵住。他不敢回头,恐生变故。
“听说,你还有个正值花季的妹妹是吧?”
迎着即将沉坠的落日,司马朗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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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书信,司马弦幽幽地叹了口气。
“当日大哥为了保全我,重金贿赂董卓身边的官员,方才得以连夜将我送出京城。”她望向院内开得热忱烂漫的桃花,眼里仿佛倒映着故乡。
“原来你是因为这事才会来庐江。”孙策托着下巴,想起自己也是因了董卓的事才搬来这里。他的父亲孙坚是威名远播的江东之虎,时任长沙太守,却已于前些年去往讨伐董卓了。
孙策本欲同去,却被父亲按着脑袋留在了老家寿春。
“你小子还是多练练吧,别跟过来碍手碍脚的。”
父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担心孙策的。他虽聪慧佻达,却仍是年纪太小了。更何况孙坚家中尚有妻子儿女,孙策作为长子自然该留下照顾母亲与弟妹。
那年孙策尚在寿春,平日里通晓人情、喜好笑语,又得父亲威名,已是结交了周围县城的诸多名士。有时他便宴请朋友在酒肆茶楼,谈的却是些常人所不能谈及之事。那时的孙策较之现今还更稚气些,眉目之间却已是满溢着风流俊赏。他与人谈事也爱说笑话,时常举着茶杯附在唇边,说起有意思的故事便与客人一起朗笑出声,一颗顽皮的虎牙于氤氲水雾间若隐若现。有年纪相仿的姑娘也拢着团扇,自楼阁之间悄悄探出身子偷看他的模样,孙策一抬眼便望见了。他倒也不多拘谨,只又对着她们一笑,脸颊就漾开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姑娘们又是害羞又是喜欢,明明羞得拿团扇遮住脸庞,却又忍不住偷偷地多看几眼。彼时坊间皆口耳相传着孙策的名声,他的风头一时无两。
也就是在那时,周瑜听说了孙策的英名而特地前来拜访。两位同龄的少年从家常往事聊到高政朝堂,自山河湖海谈及日月星辰,可谓是相逢恨晚,一见如故。
大约也正在去年,孙策听了周瑜有关于乱世安身的劝说,说服了母亲举家搬来庐江。周瑜自然是好客爱朋友,将自家于道边的一所大宅院让与孙策居住,方有今日结拜为义兄弟的断金之交。
“哎,我就不该一时猪油蒙心,搞得现在天天被欺负。”孙策故作懊悔地摇摇头:“原以为是个儒雅公子,谁曾想竟总爱欺侮兄长,这日子该怎么过哟……”
周瑜自然是知晓孙策的,更明白这只是他的笑话。平日两人打闹归打闹,这较之亲兄弟更为坚固的情谊却是如何也难以消磨的。
只不过从前是两人,现在或许算是三人了。
周瑜伸出修长的手,与望着桃花出神的司马弦十指相扣。他想安慰她。这个大病初愈的姑娘面色苍白得令人心疼,此刻又满面愁容,正如雨夜的浓云一般惨淡。
司马弦紧了紧手指,冰凉指腹在碰到周瑜手背的刹那有了温暖的触感。周瑜不知道,她所愁的并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
而是这封信的内容,于他们而言实在过于沉重。
“公瑾,我该怎么办呢?”她如此发问。
孙策一时没有听懂,周瑜却是在那一瞬间就清楚地明白了。
司马弦一手捏着尚未折叠收拢的书信,洁白宣纸露出了笔墨浓重的一角。
司马朗在信中写道,待到董卓之祸根除,自己便一刻不停地前往江左来接她回乡。
而这一点,想必司马弦也一直知道,只是未曾细想,也不敢想象届时的离别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境罢了。
若真到了那两面为难的时刻,她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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