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2)
少年对着阳光默默良久,只长叹一口气,复又提起笔,在陈旧却仍是良质的宣纸上落下花朵。
——吾妹,见信如晤。
他有时也很难面对自己的妹妹。她是如此温柔,又是如此执拗。明明仍是个孩子,却强迫自己端起一副家中长姐的做派来。父亲有时也过于严厉了,他时常这么想,对兄弟几个管教得严倒是无妨,可妹妹归根结底却是个女孩子家。他还记得临别那日,那坚韧仿佛顽固的姑娘却眼含热泪,亲手折了鲜花制成花环赠他,谢他对于自己的照拂,谢他一直以来都将自己视作亲妹。
她大抵也怨他。怨他为何不带她同兄弟们一起回家,而是将她送到遥远的叔父家中避难,从此不得相见。她又何尝明白,身为长子的大哥其实也并不欲抛下她这唯一的妹妹。
只是不知她如今寄人篱下,是否过得还好。
但愿一切都如他所想那般平和安稳。待到时机成熟,他自然接她回家。
一封书信修毕。少年正欲将其封装,抬眼却见自己十一岁的弟弟站在门口。
“懿?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恐是在这傻站了许久。”他放下手中的纸笔,向弟弟招了招手。
“懿见大哥心无旁骛,便不敢多做打扰。”年幼的孩童手中仍握着书卷,见兄长招呼才迎上前去:“父亲曾说,司马家的兄弟当团结一心。朗大哥年少有为,而今已带领兄弟举家迁回河内,不知司马家的姐妹是否也当如此?”
小小的人儿话里有话,名为司马朗的少年却也不责怪他。只温和地笑着,抚了抚司马懿的脑袋。
“懿,我知道你想阿弦了,可这也是没有办法。”
“长姐一日不回家,司马氏便一日不圆满。须得团圆才是家,这话大哥也曾说过。”司马懿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绕着手指。
司马朗垂着眼睫不予回答,只悠悠地叹气。从前自己早早地上了太学,父亲的公务又相当繁忙,司马懿从小便由长姐带着读书习字,对她的感情更甚于父兄也是自然的事。
“再等等。”司马朗抬起手,摸了摸弟弟尚且幼稚的额发:“等到这一切都过去,我就带你一起去接姐姐回来。”
司马弦逐渐习惯了江东的生活。
这里比她想象中要温暖,无论湿润的气候还是难得的朋友。叔父过着隐居般的闲逸生活,平日里教她与两位少年朋友读书,得空时便蹲在后院除他的杂草。叔父爱花,每每得了新的花种都得小心翼翼地捧着埋入院内空地,日复一日地浇水施肥,直到种子长成幼芽,幼芽抽条成茎,茎干结了花蕾,花蕾又悄然破开绽出鲜花。正因如此,叔父的庭院里总是弥漫着不同的馥郁香味。有时司马弦也会在叔父忙碌时帮他料理院内的花,当她踩在花朵之间那松软的泥土地上,便能感到蓬勃朝气自蕊孔之内幽幽飘散。仿佛叔父的家门一关,就锁住了江东的整个春天。
叔父待她如亲女儿,他的两位学生也待她如亲妹。此刻他们正在厨房清点在郊外猎来的东西,孙策和周瑜将打来的兔子都带回老师家里,说是要孝敬老师一顿野味,下厨这种事就全权交由他们负责。
孙策是三人之中战果最为丰硕的。他无愧于父亲的美名,一人便猎了七只肥大却灵巧的野兔,此刻正分批养在笼子里。原本按照三人事先的赌约,孙策应当是能免除厨灶之苦的,但他适才闲着的时候已然打翻了两个碗碟和一个筷笼,周瑜便打发他去清洗蔬菜,给司马弦打打下手。
事实上,大多数的活都由周瑜一人揽下了。他卷着袖管,白皙细长的双手轻车熟路地做着各种粗活,丝毫不似一个世家大族的少爷。周瑜将宰杀完的野兔提进水桶里褪毛时,司马弦正好捧着一盆热水从旁经过。腥热的恶臭从鼻腔冲入直顶脑门,一时之间眩晕得她腿脚发软,手中的水盆也差点倾倒。
“弦师妹,你没事吧!”周瑜听见响声便连忙起身去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什么男女有别,只一手握住水盆的边沿,一手从旁稳稳托起司马弦的腰。
司马弦从模糊的视野之中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地看清周瑜的面容。他生得如此清逸雅致,宛若苍翠的松柏绿竹。可他秀美的眼角却又分明掺杂着些许华艳与瑰丽,孔雀尾翎一般绽开精美的弧度。他身上有纤细的杜若香气,浮动自沉稳的吐息之间。有那么一瞬间,司马弦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如同心脏在胸腔之间横冲直撞那般猛烈。
而她也一直知晓,自己的心脏早已不是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感觉。
周瑜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红了脸颊。这般靠近的距离,使他觉得时间又被定格了一般。他眼前似有落花飘过,盘旋于天际的浓云与飞鸟都销作一段风流,落进司马弦那双明澈的眼瞳。周瑜现在才缓缓明白过来,自己情急之下的动作竟是如此暧昧。可他却不知为何,不愿主动放开那只搂着她的手。直到司马弦垂眸轻咳一声,他才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挪开双手。
“真是抱歉,我……”
周瑜有些慌乱地想要解释,司马弦却只是低着头,抱着水盆的双手轻轻摩挲:“没关系,刚才谢谢你。”
一时无话。气氛顿时有些僵冷,司马弦意图打破尴尬,匆匆向周瑜行了礼便朝厨房走去。然而未出几步,却突然听得周瑜在身后唤了一声。
她回过头去,迎面撞上了他促狭的眼神。
“你当心些,这石子路不好走。”仿佛是踌躇了良久,周瑜才颔首缓缓吐出一句,却仍似话未说尽的模样。司马弦也不着急,只是如此地望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些二人都在等的话。
最终,周瑜还是只唤了她一声。
不过,这一次却不似以往那般生疏的称谓。
他沉着声音,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唤了她一声弦妹妹。
司马弦看着他笑了。这一回,她的笑容里没有狡黠与逗弄,有的只是浸润了春风的和煦与温柔。她的眼底光芒闪耀,如同初见时那般潋滟着波澜。
“瑜哥哥,我等你好久了。”她仿佛是得到了世上最好的瑰宝一般,似孩童般欣喜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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