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1/1）

“其实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不过八岁，整日里跟在嬷嬷后面学规矩，连那间小小的院子的大门都很少迈出。我还记得，那一天的阳光极好，我在屋子里跟着嬷嬷学女红，时不时地扭头偷偷看向窗外，盘算着一会儿休息的时候去院子里捉蝴蝶。”女鬼说着，苦笑了一下，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的童年，就在那一天结束了。”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一个太监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抱起我就往屋外跑。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抱到了父王的房间。我许久没有见过父王了，他比我上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他的房间平日里是那样的空旷，可那一天，房间里挤满了我的兄弟姐妹和父王的侧妃们，我恍惚觉得这间房间变得很小。父王说了些什么，我已不记得了。他的声音淹没在孩子们的哭闹声和各位侧妃压抑着的抽泣声之中。我只记得他说了些什么之后，一队士兵护送着我们向偏门跑去。“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出王府。从前我常幻想着有一天能偷偷溜出王府，去看看外面的街市是不是和哥哥们说的一样热闹。可那天的街市，只有东倒西歪的杂物，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街边的店家也都大门紧闭，和哥哥们说的完全不同。我年纪小，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我从未走过这么多的路，没跑多远便跑不动了。我大声哭喊着，可没有一个人回头。我害怕极了，拼命地跑，早起嬷嬷给我梳的发髻也散了，脚下最喜欢的绣鞋也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就在我终于追上了其他人的时候，我笑了，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依靠。“女鬼的脸上仍挂着自嘲的笑容，可声音却有些颤抖，显得有些无助。

“就在我追上其他人之后，我才发现他们不知为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和我一起站在最后的蓉儿姐姐还在不停地发抖。我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可她却不理我。我转过头来看看周围，才发现周围都是兵士的尸体。有一个兵士，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样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偶尔还会眨眨眼。他躺在那里，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发不出声音。我再一细看，他的胸口插着一只弓箭，汩汩地向外流着血。没过多久，他的眼睛就不会再眨了。我有些害怕地挤在荣儿姐姐身边。她比我大两岁，胆子也比我大多了，有时还会趁着嬷嬷不注意爬树呢。可那样胆大的蓉儿姐姐，那一天身上却全是冷汗，还在不住地发抖。“

“正当我想要开口问问荣儿姐姐是不是不舒服的时候，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静的其他人忽然缓缓地分开了。父王和哥哥们站在一边，侧妃们和姐姐们站在另一边。我便也拉着蓉儿姐姐站在了队伍的最后。一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突厥人缓缓地走过了我们，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刺眼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记得他很高，腰间的弯刀反射着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赶忙低下头去，可跟在那突厥人身后的突厥人们却上前，用手中的马鞭抬起了我们的头。骑在马上的突厥人细细地打量着我们，他的眼神好像我又一次溜去厨房偷吃东西时看到厨子打量着外头送进来的活鸡一般。那眼神让我浑身不舒服，我很想哭闹，可耳边听到的都是压抑着的抽泣，似乎此时并不能随意哭闹，只好强忍着不适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好在那突厥人似乎对我们这几个孩子没什么兴趣，他看了我们一会儿，便回到了队伍的前面。“

“我看见他下了马，走到了月娘娘面前。月娘娘是父王最喜欢的侧妃，也是蓉儿姐姐的母妃。她待我也很好，常对着我笑，她笑着的时候会眯起双眼，就像天空中弯弯的月亮一般。可是那天总是笑得很好看的月娘娘却只是哭，那突厥人对着她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就伸手把她一把扯了过来，扔到了马背上。月娘娘大声哭叫着，那声音比乌鸦叫还要难听。蓉儿姐姐跑了过去想要把她从马上拽下来，可那突厥人却抽出腰间的弯刀反手一刀，蓉儿姐姐便满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我怕极了，双腿向灌了铅一般挪动不了半步。我看着父王和哥哥们，他们却只是低着头瑟瑟发抖。“

“马背上的月娘娘看着躺在地上的蓉儿姐姐，哭得晕了过去。那些突厥人却毫不在意地笑着用绳子把我们的手捆在了一起，随后扬起马鞭抽在了我们身上。我的后背也挨了一鞭子，险些跌倒，勉强站住了之后便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我很想摸一摸疼痛的地方，可手被绑着，只能跟着前面的人向前走。出城门的时候我也不知为何，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一个突厥人跟在我身后，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我的视线，见我回过了头，便扬手又是一鞭。我就这样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我的故乡永别了。“女鬼说罢，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时候，眼中的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了桌上。

无忧看着女鬼，恍惚间那张少女的面庞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八岁的幼女，正无助地颤抖着。身后，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无忧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女鬼的手。女鬼的手很凉，此刻正微微地颤抖着。她刚触到无忧的手，不自觉地向后缩了一下，女鬼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无忧笑了笑，虽是笑着，可那笑容却里满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