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曲水唱诗(五)(2/2)
温景逸连连摆手,像是心事被人戳穿了似的,急忙遮掩道,“不是不是,魏兄误会在下了。学生自小读书,只明白书中的道理,这也是学生第一次教学,并没有想过其他的。”
温景逸一张天真的脸在魏垣眼中显得做作可笑,明明心里有鬼,还非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拧着一张脸,歪着鼻子道,“那好啊,我家也缺个不要钱的教书先生,你来是不来啊。”
众人一听,也跟着起哄,争着抢着的说自己家也缺少不要钱的教书先生,温景逸又一次被淹没在了嘲笑声里,越显得苦涩卑微。
傅漪方听了难受,只想把这些惹事看热闹的人都撵出去,永远不见才是好。控制不住的带着气场扬声道,“魏家郎君误会了,温先生在我邀月台任职,自然是要领取报酬的,但是却不是郎君口中所说的道理。”
众人静了静,听傅漪方怎么说。
魏垣看傅漪方来打圆场,气愤一点也没消,直横地道,“怎么就你说的是道理,我说的就不是道理吗?”
傅漪方放低姿态,言语凄凄道,“魏家郎君说的是,漪方哪敢想说个什么道理,只是看着温先生,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的光景,心中凄凄,想说与大家听听。”
魏垣原本以为傅漪方想为那个穷酸学生出头,却不想傅漪方如此说,瞧着她那娇嫩的脸儿,心一下就软了,“娘子想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傅漪方道了声谢谢,就着之前的话头接着道,“漪方年幼时曾随着郑氏读书,那时家中光景还好,与老师之间常有些往来,但是从未正式的酬谢过老师授学的辛苦。后来家道中落了,老师见我有些读书的天资,也没有嫌弃过我落身为妓的卑贱,依旧是尽心竭力的教我,可在那时,我除了一颗敬畏之心,再无其他能力感谢老师的恩情。老师育我十年,待我如亲女,我却少有感激表示,留为漪方此生之憾!如今温先生入我邀月台,替我教习诗书礼义,为了不在重蹈我当年的覆辙,虽然温先生念在邀月台的女童大多身世凄苦,对酬金之事一再推辞,但是报酬我们理应恭敬奉上,这才是成全了我多年前亏欠的礼义啊。”
傅漪方此话讲得极是动情,众人大多信以为真,尤其是那位坐在王惮身边的魏家郎君,那位为傅漪方授学的正是他本家的堂叔,年前去世时还曾见过傅漪方来拜祭。因着这层关系,受到了现场很多人投射来的友好目光。他反而有些感谢站在他对面局促不安的温景逸,整件事中他既没参与起因,也不在意后果,却获得了众人意外的关注,心中很是惊喜,对于温景逸也有了几分好感。
王惮一边喝酒一边思考,他知道傅漪方在做戏,这感情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罢,总之,看众人的表现,这个女人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只是维护温景逸有什么样的好处他还想不到。在他心里,傅漪方是一个可探究的美丽的谜团。
魏垣却是乱了方寸,本来想吓唬吓唬那个穷小子,让他别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可却迁出了傅漪方的伤心事。这样俏丽的人儿,捧在手心里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忍心让她难过?赶紧安慰道,“我不过是瞧着邀月台里都是弱女子,怕你们引狼入室嘛,却不想迁出了娘子的伤心事,是我不好,我自罚一杯赔罪了!”说完赶紧拿起酒杯,一仰头将满盏全倒在嘴里,一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一边将酒盏倒扣着,示意自己的诚意。
傅漪方本来垂着头做伤心状,茉白见魏垣如此又捻着帕子装模作样的帮傅漪方擦眼泪,补脂粉,魏垣瞧着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傅漪方瞧着时机差不多了,打算借着魏垣的力推温景逸一把,幽幽说道,“魏家郎君可千万不要多想,我一贯多愁善感的,数日前偶然得见温先生,见其文采斐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授业先师,倒是惹得大家都伤感了,是漪方的不好。”
魏垣虽不是什么惜才爱才之人,但是为了迎合美人的心思也赶忙夸赞,“温先生虽然年纪轻轻,但瞧着确实是有才气的,刚才那两句说的就很好嘛!”
在场的诸位对魏垣自己打自己脸的言行完全不在意,关键是对着艳俏的佳人,谁也不忍心摧残呐!于是,随风倒的人众多,大家都凑过来迎合。
东向而立的一位身着绿衣的郎君起身振振道,“‘抽簪春阴过,往事莫沉吟’这句品读起来很有些意味,言辞中虽然带着些春花柳月的脂粉气,可是两句连在一起却能读出大丈夫的爽朗和洒脱,很是有些境界呀!”
在他相对而立的有一位青年郎君赞同道,“确是确是!能通过山川湖海表达胸怀不足为奇,能在飞花柳絮中舒展胸怀才是大智慧啊,学生今日可是受教了呀!”
温景逸对突然间突转的画风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能客气的一个个回道,“不敢,不敢。”
王惮瞧着眼前的温景逸,绝不像是傅漪方事先安排好要出风头的人,也太木讷了些,心中实在是纳罕不已,故而试探的张口道,“先生不必过谦,既然傅娘子称呼你为‘先生’,我便也称呼你为‘先生’吧。”说着瞧了瞧傅漪方的方向,见傅漪方对自己微微颔首示意,心中疑惑更深了,接着道,“傅娘子诗才绝然,想必现场的各位都是亲眼见证了的,而傅娘子却拿你比作她的授业恩师,想必先生的诗才也定然是非凡的,今日你我是初见,不如作首诗来欣赏,好叫我等也能实实在在的见识一下你的才学。”
王惮既然开口,现场众人自然是极力应和的,并且,这也是他们的心声。傅漪方也是不惧的,温景逸的才学自己是见识过的,倒还要感谢王惮的顺水推舟,要不自己还不好开口让温景逸作几首诗来听听,还要再费脑筋想办法证明呢!
温景逸却想不到那么多,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赶紧过了这一关,躬身作揖道,“请王兄出题。”
王惮思索片刻,眼睛瞟着傅漪方,心中有一念头闪过,却也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太过疯狂,晏晏道,“傅娘子既然是今日的东道主,那就以傅娘子为题吧。”
傅漪方听了心头一惊,这是要闹哪一出?想看看这备受吹捧的贫寒学生对当红艺伎的外貌形态又怎样的评语?还是试探两人之间是不是情愫暗生?心中不安得很,赶忙反对道,“现场赋诗的确是检验才学的好办法,可漪方艺伎之身,怕是配不上郎君这样抬举?”
王惮摆手道,“娘子目中有物,胸中也丘壑,自然不是普通贵家女子能比的,自然是值得的,难道温先生觉得,娘子的身份阻碍了先生作诗的兴致吗?”
温景逸自然不会这么想,连声道着“不敢”,只能接题。若只是形容女子姿容才学,是极简单的题目,但是众目睽睽之下恭维女子的皮相,不免浅薄,若是由容貌联系情感,又免不了让人浮想联翩,倒是个不上不下的难题。思考了再思考,也不敢吐一个字。众人看着题目不难,对他的期望也就更高了,但瞧着温景逸那个踌躇不定的样子,心中估摸着是浪得虚名的可能性高一些,却不知他是怎么骗得了傅漪方的信任。所以,期望者有之,更多的,是等着看笑话的更有之。
忽的一阵凉风吹过,婢子赶紧拿了夹缬的帔子给傅漪方披上。傅漪方也顾不得,眼睛直瞅着温景逸,而温景逸却被一阵风吹起的竹叶相互拍打的窸窣声吸引了去。心中忽的一动,有了主意。
温景逸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吸引力重新集中了起来,吟诵道,“葱翠捎云质,垂彩映清池。”看凉风吹的曲江池中鳞波阵阵,接着诵道,“波泛含风影,流摇防露枝。”扫过众人疑惑的眼神,继续道,“龙鳞漾嶰谷,凤翅拂涟漪。”转了一圈的眼神最终落在傅漪方的身上,见她眼角含笑,心事互知,再道,“欲识凌冬性,唯有岁寒知。”一诗唱完,向王惮的方向施礼示意。
温景逸吟诵完,现场却是平静。众人大多都不大懂,这首诗明明就是写景写物的,并没有描写傅漪方的相貌才学,应该是跑题的,但是主要的角色都没有发话,大家都聪明的选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闭了口,看准了风向再说话。
傅漪方却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题目出的不伦不类,问题回答的不清不楚,若是有人成了心要挑刺找毛病,也可以说是以竹子来比喻人的韧性,也是个好托词,这样解决问题还算是聪明。
王惮在影影绰绰间却是有些明白了,也释然了,便不再试探和为难,笑着赞道,“先生当真担得起傅娘子的夸词,真是好文采。我也觉得,娘子与你诗句中的竹一般,‘欲识凌冬性,唯有岁寒知’。”
温景逸赶忙躬身谦和道,“傅娘子自有品格,学生也只是远观着尽力描摹,担不起王兄的夸赞。”
这时众人才纷纷摸准了风向,也不管温景逸是不是跑了题,文章是不是足够惊艳,一个一个跟约好了似的赞了起来。推杯换盏间,暮色四合,好诗佳句不断,用来写诗的桃红色笺纸在曲江池畔飘飘洒洒扬起,坦坦荡荡随水而去,这场名动长安的唱诗会也随着逝去的秋水接近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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