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齐城之殇 之四（1/2）

江子烟的这一句“如何”令我彻夜未眠，我在此之前并不是这样容易失眠的人，往往扑通一声臥铺辗转不超过五次便会立马熟睡，可是这一夜我独坐床沿发呆，直到天际现出鱼肚白，虽然神思困倦但还是和衣倒臥无法入睡。

我知道他这话既不是试探也不是在开玩笑，远在我们初见那一天，打他眼底笑意注视著我未曾泯灭的那一日春城飞花，我便心有所感，终有这么一天他将开口问我，只不知这一日竟那么早便到来。

我努力保持著我们两人的距离，可惜我的努力还不够努力，他始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瞬间将我挪移出来的距离幻化成零。

日久生情这句话也不是说假的，可是在那日久之前，我得再努力把这生出来的情意给一脚踩灭却是真的。

如我第一卷卫城之殇里头提到过的，我给自己一年时间写『七城之殇』，这个一年并非我随意定下的时间，而是我在此地只能有这么些个时间，对于此时此刻此地的所有人而言我只是个过客，不能久留于此，这便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承诺收留张大大、更无法给江子烟任何承诺的缘故。

一切都在一开初相遇之际便已决定，但在这些决定之中我依然任性地决定非救出张大大不可。

明明知道做这件事会有危险，可我就是做不到视而不见。

既然如此，我便下定了决心，稍作洗漱之后，坐在窗边喝了一碗地瓜粥，这期间我等着江子烟来找我，可他没来，这也很好，我将随身该携带的物件都收在包裹里掛在手腕上，请店小二将我房里一箱纸卷给搬到空旷之地，燃起一把火给全烧尽了，此事一毕，我便迈步往目的地而去。

江子烟有一件事却是说对了，我不该将这些临摹字帖高掛而售，这事的确是我没有想周全鲁莽了。

身上的钱已够我这些日子花用，尔后我也无需再以此换取银钱维生，这箱子里头的摹本索性一把火给烧了干净利索，免得又生事端。

往墨府递进拜帖的那一剎那，我本还有些犹豫著，此时我若拂袖一切不管不顾往下一座城而去，又会怎么样呢？

但府门一打开，张大大那一张惊喜的颜面将我的犹豫给一扫而空，现在的他绑著一头发髻，年岁看起来比真实年纪来得成熟俊秀，原来稍事打扮的他居然称得上是一位小小美少年呢。

我赶紧笑着迎上去出声向他打招呼：「大大，去学堂上学吗？」

「是呀，姊姊怎么来了呢？」他的惊讶尚未消灭，有些欲说还休地。

「这么来着，我是想向墨总管讨论讨论你的事，之前我们不是约定好要去一趟楚城吗？你忘了？」

「可是.......」张大大相当明显的疑惑带着问号。

对，我们没有约定过，我临时瞎掰的，目的是要将大大带出墨府，至於用什么借口，我倒没很认真想过。

「你不想跟姊姊去这么一趟吗？」我故意大声问喝着，企图给站门的仆役们留下深刻印象。

「我.......？可我得去学堂上课呀。」张大大眨巴著无辜的双眼，无辜地说。

对，我就是有勇无谋，就算枯坐了一个晚上，行动时还是没有细想周全，我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一点即是：如果大大不肯跟我走怎办？

他现在平安富贵无忧又可上学，但凭我的一己之念便要将他带离，熟劣熟优根本高下立判，我一时显气馁，身子有些软弱无力，左手便被一股猛劲的力道给拽住，我往左边一瞧，只见那人脸色气得不轻，也气得说不出话来，但按在我手上的力道却是一丝一毫都没弄痛我。

可人站在墨府前，我一时也说不出道歉的话。

「你先去学堂吧。」江子烟缓了缓，对着一头雾水的张大大下了指令。

「別生气，气坏了身子有人会心疼。」我悄悄地拉拉他手，低低说了一句。

「谁会心疼？」他没好气道，可是嘴角已经稍微向上扬起。

我眼睛转溜了一圈，明知他会问，故意绕个圈子不说他心中想望的那个答案，调皮脱口而出：「你妹、子桦夫人啊～」

他闻言破气而笑，用力挥着左边的袖子，满肚子气像是这样一泻千里，嘴里忍不住抱怨：「妳就知道怎么欺负我。」

「城主冤枉，小女子哪敢造次啊.....」我蹲了一下行礼，悄悄靠近他身边在他耳边询问：「现在怎么办？大大不肯跟我走。」

「他不肯妳又有何理由强求他？这事不管怎么说妳本来就不该管，妳总是不听我劝告，拦妳妳又不听我的话。」

他生气的时候固然好看，但是这样拿我没辙却让我甚是喜欢，我正待要回话，府门却在此时开启，一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立在我们面前，慈眉善目的举手往府里比著说：「雨姑娘来访，城主有请。」

中年男子原本要转身，视线滑过我身边的人之后蓦然顿住，又再回过身来定睛一瞧：「这位是.........?」原先只是怀疑的一问，待确定是何人后立即向我身边这人躬身长揖道歉：「江东城主驾到，奴才有失远迎，还请城主见谅。」

江子烟脸色青黄相接的瞪着我，可在墨府之前一时只能端着脸面向眼前这位中年男子回道：「墨总管请起，是本城主冒失来寻我这位小友，还没能遣人入内通报，万万勿行此大礼。」

「那么，江城主此行有何见教？要随之一起入府吗？」墨总管如是问。

「正有此意，正好久未与墨城主请教城事，请墨总管带路。」

中年男子闻得此言竟然眼眉笑了起来，客客气气地领著头率先往府里迈入，与我们有段距离的走在前头。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两人礼尚往来，著实看不出为何江子烟说墨府危险的由头，看来他这人所说的话也不大能相信，不过，他身上紧绷着的线条却是透露出他的心绪，我见他如此形容心下也正懊悔著此番冲动行事，只好闷著声音，第一次对他求饶：

「小女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请这位城主別气了，好不好？」

他別过头哼了一声不理我，可是右手还是紧拽著我不放，其实他不用別过头我俩的高度根本搆不著，他只要往前看无视于我便行，可见他啊，还是气得不轻。

有那么一瞬间，一股暖意逼的我几乎要开口答应他，在我开口前又被自己硬生生吞下，答应什么？有什么好答应的？

我答应很容易，可是这一声好的将来对他却很残忍。

异地而处如果我是江子烟，我会希望这辈子从来没有遇过雨霏霏。只有一年的缘分就如镜花水月罢了，人生还这么长，何必让他如此纠结牵掛？

吴城柳荃儿的殷鉴，不是还在眼前吗？

这求不得太苦，若不求便不苦。我还是不求为上，求不得啊求不得。

我既知此苦，又何尝愿意让江子烟也深受其苦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在我这一路寻思间，晃神便已入得一正厅，厅上以几副大型书墨作为装饰，一踏入便闻得墨宝香味，这砚香味令人心神镇定，我缓缓挣脱了江子烟的手，只见主人墨如是站在前方左侧墙面，我们俩人一进入厅内后，他便一直愣愣地盯着江子烟看。

这眼神看起来有些微的微妙，有一些似曾相似的感觉，可我又确切说不上是什么。

墨如是依旧一身白衣暗纹，气质尔雅的温文面貌，一如他当日来客栈时的模样，但他的眼神却与衣著截然不同像火烧似的兴奋著。

我随他的眼神也打量起江子烟，他今日一身蓝衣宝剑还腰，白皙俊美面容如同一往，可他的眼神却是冷淡疏离，回视著墨如是。

空气凝结了好半响，没有人开口，直到我来回打量他两人时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噎到，手舞足蹈出了好一阵浪呛，江子烟忙来抚我背后，才打破这要命的安静。

我发誓，墨如是的眼神就在江子烟的手触到我背上时瞬间凝结成冰。

再怎么迟钝，我都能发现那是所谓的嫉妒，相当明显的嫉妒。

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嫉妒，竟然出现在这齐城城主身上，我觉得我似乎触摸到了我平时不太会接触的世界。

难怪江子烟不太希望我搅进墨府里头的事。

墨如是，莫非......难道......有断袖之癖.......？

而且意中人就是我身边这位江东城城主，剑术高绝的江子烟？

我这一推敲，瞬时觉得事事样样皆顺理成章，这喜悅感又害得我连续咳了好几声，岔气岔到我几乎快断了气。

江子烟皱皱眉头：「怎么啦，一直咳？」

一种摸金校尉挖到大粽子的欢快感几乎冲晕了我，这故事实在太适合写成小说了，不成，说什么危险我都要继续追下去！

我弯著腰挥挥手，终于把岔气给引回正道上：「没事，给我杯水喝喝就好。」

我话刚说完，站在门边的小厮立即噌噌噌将一杯茶送到我面前，我举杯一口饮完，终于回复我向来温雅端庄之貌，拂拂身子向墨如是行礼。

「小女子雨霏霏，见过墨城主。」

墨如是淡淡嗯了一声，终于把视线从江子烟身上移开，落在我身上：「雨姑娘今日求见所为何来？」

「是这样的，」江子烟出声接话，「雨姑娘日前救过府上的一名小童，当初甚是牵念，想将这位小童收在自己身边贴身带着教养，此举甚是冒昧，但请墨城主成全。」这一番说辞乍听是无瑕疵，可是.......墨如是偏偏不怀好意地下了几落阶梯，往我们俩的方向一步一步逼近：

「噢？是哪位小童有这天大的福份，让这才华洋溢的雨姑娘这么心心念念？」

我本待开口，这一回又被江子烟给抢得先机。

「是一位叫做张大大的孩子，据说墨总管不久前已收他为义子。」

「既然是老墨的义子，那便该问他去，怎么会问到我这里来着呢，是不是，老墨？」墨如是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墨总管。

墨总管静立在一旁，缓缓躬了身子，不敢抬头，低著脸出声回话：

「奴才的孩子也隸属于墨府，自然是由城主发落，奴才不敢专擅。」

我正又要开口，第三度被江子烟抢白：「既然如此，还请墨城主成全。」

墨如是慢慢一步一步走来，待走到我身前两步后站住，缓缓笑问：「雨姑娘什么都不说嘛？」

我不清楚为何江子烟一直不让我开口，但他既然如此便有他的道理，到得墨如是开口相问时，我已知道我不该开口了。

这个叫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现学现卖。我微微向江子烟拋了一个眼神卖乖。

江子烟默默地回视我，见我没有开口的意思，满意地弯弯嘴角笑了代我回话：

「雨姑娘今日托我居中斡旋，她得失心较重，怕没礼貌冲撞了墨城主，还请城主见谅并成全。」

墨如是一定被江子烟的笑给迷惑了好一会，我随着他眼神一幽一暗越见明白事理，心中雀跃难耐，真想赶紧拉着江子烟在无外人之处好生相问一番。

墨如是虽然眼神迷恋盯着我身边人不放，但对我的语气却依旧冰冰冷冷：

「据我说知，雨姑娘并不是这样口无遮拦怕事的姑娘家吧？既然才华洋溢的雨姑娘有求于我，我又何不趁人有求之时反求于她？」

江子烟一愣，反问道：「墨城主此言何意？」

墨如是缓缓扯起唇角，有些不怀好意地，转正身子面向我：

「也罢，就一个小童而已，雨姑娘，可愿拿<黄州寒食帖>来一换？」

说罢便挑衅地看向江子烟，意欲看他如何对答。

江子烟或许早已料到墨如是会提出此等交换条件，立马断然拒绝：「不成。」

两人对视著，彼此互不相让。墨如是的眼神深处偶而会有不同的情绪火花跳跃著，可江子烟自始便是一贯万年冰川相对以待，这让我很感兴趣。

我原本就想拿自己唯一会的东西来当作筹码，既然墨如是也明白开口了，这点其实我是万般非常愿意答应，但江子烟却拦着不给，这倒令我很是忧愁，我忧愁著该不该答应这个条件然后又惹得他生气？

我在两人对峙之际，从这人看到那人，这两人一阴一阳彼此对称，好看的程度令我这旁观者不禁产生心旷神怡之感，此前曾听闻过男男之恋，但那不是我素日能触摸到的世界，但此时此刻此两人.......顿时让我觉得莽撞来这一趟墨府还真是来对了。

「雨姑娘，妳可愿意？」墨如是撇开目光不继续纠缠，又再度开口相问于我。

我既不能答应又不能不答应，心中临时生一计，勉为其难地皱著小脸哎哀叹道：

「不是小女子不愿意，实在是墨城主指定的<黄州寒食帖>这摹本，咱还真是不太熟悉呢.......」

「那便是不换的意思了？」

墨如是站在我身前，对着我讲话，可是眼神偏总是落在我身边这人身上。

「小女子没说不换啊，城主可否宽宥个几天时程给咱练练手？上回不也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