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2）

正月里天气多变，有时刮起了西北风，有时又来了股东南风，寒冷与温暖交替出现，早晨太阳冒出了头，又出现了一股雾气，又有小雨降下，消散了沙尘带来的雾霾。虽然树叶还未发芽，黑澜山庄的庭院和海域之间依旧萧瑟，可是我的心情已完全不同，每每眺望窗外就像看到了新奇的景像和旖旎风光一样心里有出不出的高兴，脸上常挂着快乐的笑容，使住在这里的每人都感觉到了，在杜嫂、丁蕉儿和老杨眼中，过完年后他们的主人就像一棵变异的树木一样有了不一样的改变，会轻松活泼地主动跟他们打招呼，朝着他们微笑。唯有老奶奶和郁青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丁蕉儿回来了，护理老人的事交给她了。春天快到啦，我又画了一幅以后面大山为背景的画送给奶奶，题名《谷中杜鹃》。花烟花雾的秀谷红得纯粹娇艳，一片连一片如同花的洪流和瀑布，山下一条小径渐渐没入花丛中，似乎只要踏进去就会被淹没，没有峰回路转的余地。奶奶看了这幅画很伤感，说当年的小珠山杜鹃花就是这么野性，占满了整个山谷，其实连翘花和棠梨花也非常可爱，都被杜鹃花遮住了。杜嫂议论说如果不是人为引起的几次山火，小珠山的杜鹃花比大珠山繁多，现在山上只剩下零星的花丛。最近的一次山火是上坟烧纸引起的。现在的春天山上看不到成片的杜鹃花，能看到的是苹果花、山楂花、杏花和梨花，被人承包的地方种了果树，成片果树的花朵也非常可爱。不过今年的春天迟迟不来，沙尘暴刚过，一场倒春寒让气温急剧下降。

“是我们的错。误会已经发生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把它纠正过来。我们可以把你送回去，但是你一定要回来。”有一天晚上老奶奶对我说，她考虑再三，答应让郁青朴陪我回一趟即墨，亲眼证实夏雪旎的真实身份，然后务必保证再返回来。晚饭后从她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回到卧室，把窗帷拉上，在房间里兴奋地走来走去，坐了一会沉思了一会，来到卫生间，准备洗个热水澡。

打开水嘴，热水哗哗淌着，很快房间里升起了一团白雾。正要换鞋，突然想起拖鞋忘在卧室那边，便打开房门，还未出去，丁蕉儿一下子溜进来。

“看见这边亮着灯，你又不在卧室，就知道你在这里。哦，你要洗澡，要我帮忙按摩吗？”她大声说，并且关上了门。

“不要，谢谢；请你出去。”

她站着不动。“我要跟你谈谈，但愿你不要上了他们的当。他不过念过几年大学116而已，没什么财产，而你拥有黑澜山庄和酒庄的产业，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 116

“你什么意思？”我问。

她过去把水嘴关掉，又来到面前。“今年老太太留郁青朴在这里过年，有点不寻常。昨天我听她跟他说‘原来我老太婆替她考虑的另一条路是你能和她结婚，带她离开这里，以后不要孤单地一个人生活，’看到我走进去，他们又谈起了别的，不愿让我知道他们的打算。我劝你不要做错事，不要听他们的摆布，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丁蕉儿，你为什么关心这件事？”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被蒙蔽，毕竟我的这份工作是你给的。奶奶老糊涂了，当你有一天回转过来记起了过去全部的事情，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黑澜山庄，又或者他并不爱你，你还能活下去吗？”

“你也是在替我考虑吗？这么说你对郁青朴印像一点不好。”

“过去的你和我都喜欢他，可是我们都得不到他，他不爱你，对我也没有丝毫情意，现在这种时候他跟老太太谈的热乎，谁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答应我，你可不能答应他！我知道你爱黑澜山庄胜过一切，不会寂寞。要我帮忙吗，被你丢弃的旧通讯录是我从纸篓里捡起来的，要打电话找你的朋友，第一个是不是张明建？”

水汽正在渐渐散去，她那张白脸在我面前晃动，我扬起手真想打她一个耳光，反而变成一个拉开房门请她出去的动作。“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劳操心，我懂得该怎么做。”

她轻轻一笑走了出去。我重重呼了口气，重新打开热水，水汽很快把我包围了，我有点晕了。

第二天早晨，我兴奋地跟老奶奶道别，答应她一定回来听从她如何解决问题。在其他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郁青朴送我回家看看。汽车离开黑澜山庄后向西转向北，行驶在镇中心的快速大道上。沿途看到的是经济发展的小镇的风貌，这里集中着许多现代化企业，其中有外资企业和合资企业，有的工厂门口悬挂着两、三个国家的国旗。工业的发展打破了荒僻，过去靠种地或男人打鱼女人晒网的生活已颠覆。往里走，街道规划得整整齐齐，高楼拔地而起，沿街的小店飘出了流行歌曲的声响。路上闲人不多，这个时间人们忙着上班去了，有几位老人带着孩子在楼前聊天。

在镇上最大的商店门前，郁青朴将车子停住，我打开后边的车门走出来，他从驾驶员的座位上下来，陪我走进商店买了两份礼物，食品是给妈妈的，带蕾丝花边的内衣和价高的化妆水是送给婆婆的。从店里出来我们回到汽车旁正准备上车，我突然想到给婆婆买的内衣有点不合适，像她那般年纪应该宽松一点才好，于是便独自跑回去调换了另一个尺码的。当我重新走出来，我看到离汽车不远的地方，有一位卖花的女子正在卖花给另一位女子，看到郁青朴站在汽车一旁，挺拔的身躯穿着蓝色西服，柔中带刚的表情显得那么独特。

“我没有耽搁太久，让你不耐烦吧？”我来到他跟前说。

“看到你今天这么高兴，我也挺高兴。要回家了，送你几枝花！”说完，他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到胸前。

这是什么？几根秃枝而已！他呆住了，我微笑着指指他的身后，他一转身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手中一片撕扯的花瓣，立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脸上流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听到买花的那位女子的喊声，孩子跑掉了。

“对不起，你看——”

“没关系，我已经闻到了花香，好开心。”我安慰道。

“能够看到你的笑脸，分享你的快乐，真是太好了。上车吧。”

我们一起上了车，我坐在他旁边。他脚踩油门，倒车换挡，一会儿离开了镇中心，沿着大路继续向北方向驶去。他边开车便跟我聊着，今天我们路上的话有点多。

“葛巾艳的生活经历有着太多的复杂，你呢，喜欢简单还是复杂？”他问。 117

“当我出于简单的年纪我喜欢生活丰富一些，不想复杂的时候它反而复杂了，我现在喜欢简单的生活，过恬淡的日子，不富有也不贫穷，每年有那么一、两次可以出门旅行一番，那就是幸福了。”我回答。

“像你说的这种幸福并不难得，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得到。过去也就是去青岛市区玩玩，从未出过远门，和你不一样。”

“我也是后来才有的机会。最早的那份职业工资和待遇都不错，不过，那种像定时器一样的工作越来越让人受不了。自从有一次休假机会没有去看名胜而是跟着朋友们打起背包坐上吉普车去外面转悠了个把月，我大开眼界迷上了野外旅行和探险。后来我干脆辞了职，背起背包，扛起相机，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游行拍照。入夜搭起帐篷，夜空好纯净，星星仿佛唾手可得。那种心情好极了，妈妈说得好，人都有亲近自然的天性，上帝是伟大的造物主。她总是鼓励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有意义。爸爸极力反对这种四处游荡、不务正业的行为，指出我首先要自己挣钱工作然后再考虑去旅行，他说的也有道理，在他的干涉和帮助下以后我才当了几年记者。”

“哦，你真幸运，真令人羡慕，有那么好的父母，你很爱他们吗？”

“是的，只是给予他们的太少了，现在非常后悔。如果他们活着我一定会回去陪他们过年，现在只有哥哥和姐姐了，各过各的日子。你呢，你爱你的父母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父母离婚了，自从爸爸从家里搬走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去了潍坊。我和弟弟结婚后，妈妈一个人过，她脾气很不好，喜欢发火，但是她很能吃苦，也爱我们姐弟，家里的活儿从不让我们插手。她一个人生活没有谁惹她生气倒是好事。小时候我很爱父母，可是自从他们常常吵架后我恨他们，再也无法建立起对他们的感情和信任，现在我不恨他们了，希望他们都过得好。”

他沉默半晌，只顾埋头开车。汽车穿过胶州边界向即墨方向驶去。

“谈谈你丈夫，好吗？”过了一会，他问。

提到他我心情不舒畅。“他是个酒肉之徒却想干一番事业，结果事业未成家庭也没搞好。当然不能完全怪他，可是他不听我的劝告，我不知该怎么帮他，我告诉过你他离家的原因，现在想想我不应该听从婆婆的意见，应该让警察把他抓回来才对。”

他大感意外。“你希望他被抓起来吗？”

“好过他失踪，没有一点动静。”

“如果他已经回来呢？”

“我会原谅他，但愿他有所改变，老老实实过日子。”

车子来到一条狭窄的小街上，他不得不集中思想开车。离家愈来愈近，我的心情开始变得不安起来，我设想婆婆不接纳我，丈夫仍然没有消息，妈妈还生我的气不愿见我，该怎么办。出嫁时她说的气话我一直没忘，“你再不要踏进这个家门！”我又设想一切问题得到了解决，所有的关系都好起来，妈妈早已原谅了我，丈夫已经回来跟婆婆在一起，大家见面彼此很高兴。哦，但愿如此。我又想到对于身边的这个人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实话实说呗。到底会怎样呢，天知道。所有的关系都让人感到头痛，回想起来城郊外闪亮的小溪穿过不同层次的深绿和浅绿汇成池塘才是最愉快的。生活中总有一些美好的东西，于是，我给他讲起郊外的小乐园，好可爱的地方。

“你婆婆非常慈爱吧？”他突然问。

“非常唠叨，而且挑剔；她爱整洁，卫生间掉下一根头发，会命令我立刻捡起来。”

他不再问任何话，似乎怕再触到伤感。汽车转向东行驶了两个多小时进入城区，经过东西大街后向南绕行几条路，进入居民区，终于在丁香花园一栋四层高的白色楼房前停下来。

汽车熄了火，我们从车上下来。天气阴沉，空气凉津津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总算回家了，下再大的雨也不怕，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安的感觉。我用感118激、微笑的目光望着一路送自己回家的男人，说“就在这里。”他迎着我的目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敏锐而清秀，似乎在说“请吧，我会一直跟着你看个究竟。”于是我提着礼品袋向二单元的楼道走去，他跟在身旁。上了楼，在二楼西户的房门前，我按响了门铃。

脚步声从里面传了出来，门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扫了我们一眼，问：

“你们找谁？”

我愣了一下。“大姐，我妈在家吗？”

“我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哪来的妈！”她咕哝一声，毫不客气“砰”地一下关上门。

“你怎么回事，哎——你开门！”我在外面叫道。

她不再理会，把我们挡在门外。

“这个女人我不认识，大概是婆婆新雇的保姆。”我对郁青朴说。

“可是，她刚才说她是这家里年纪最大的。”他说。

“我也不明白。”

我再次按响门铃，女人探出一个脑袋，不肯把门打开，好像站在外面的是一伙强盗。“喂，你这人神经有毛病怎么的，告诉你敲错了！”她冲我嚷。

她又要关门，我气急了，大声说：“怎么会敲错，梁铜环我婆婆就住在这里，我是她儿媳，刚从外边回来，要见她！”

“原来你是老梁的儿媳呀，难道你不知道她把房子卖了吗？”她口气缓和下来，问。

“你是说她把房子卖给你了吗？”我吃惊地问。

“是呀。”

“什么时侯？”

“去年十月。”

“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吗？”

“不晓得。”

怎么会这样！我立刻丢开她，急忙登上三楼，按响了邻居王婶家的门铃。王婶不在家，只有大叔在。他看到我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感到有些意外，我叫了他一声，他热情地让进屋，郁青朴也跟着进来，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他给我们倒了两杯水，问起我打哪里来。我喝了口水，简单说了几句，便问起婆婆搬家的事，他不解地问：

“这件事她没告诉你？”

“家里的事我什么都不清楚，去年五月我就离家出外打工了。”

“你婆婆真是守口如瓶，跟你王婶关系那么好，也不吭一声，直到看见有一天她从家里拎着大箱子让人放到车上，我们还以为她要出门旅行哪，她说要去东北住闺女家啦。我们以为是探亲哪，过一阵又看到别人搬进来，才知道换了邻居。你妈这人真是的，做了这么多年邻居，走了也不好好打声招呼告别。”

听大叔这么一说，我猜测石蒙根本未曾回来过。看来她是绝对不愿见我了，儿子不在，也没有必要留守了。但我还不死心，便问：“大叔，你见过石蒙吗？”

“没有，打去年就没见到他了。你婶听你妈说石蒙到东北姐夫的厂里去工作，难道你会不知道？”

“没有这回事，婆婆撒谎。我们分开了，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只好说。

“你们离婚了？”

“没有。”

他还想问什么，我已没有心思坐下去，便告辞出来，垂头丧气拎着给婆婆的礼物一步一步迈下楼梯。这下子真的尝到无家可归的滋味，尝到被遗弃的滋味，我真想像孩子一样大哭一场。呆呆地站在楼下，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男人跟着，直到他用轻柔的言语安慰119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