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皓首已驾鹤优游 妍颜正在劫承受（2/2）

四房的叫道：“咋不见李无香？怎么不见她进进出出呀？”

“我去看看。”六房的一抬腿，骗上了台阶，就向里面而去。

她们都快捷地跟上去，说不上为什么，也许肚子里糙得很就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一踏进后房一尺高的门坎，老当家的呼噜声就戛然而断了。没步子声、没弄出声响呀！有人就相信老当家的躺在床上能通晓天下事的能耐了。老当家的头仰在铺里躺着，半边屁瓜露在裤衩外面，身上油光滑亮的，准是浮肿。而屋里像刚打劫、罗掘一空了，乱糟糟的，柜子敞开，抽屉没关，地上烂东西、破衣服成堆成团的。

她们的眼睛懒得看老当家的，都瞄准了床下上十口大大小小的缸和罐。四房的一迈上步子，她们紧跟上去，把缸和罐都扯了出来，可只有三房的在小罐里掏出一捆发出浓郁香味的腌菜。转而又翻箱倒柜的，而老当家的呼吸也停止了一般。她们把后房搜寻了一遍，都拿了东西走出了房，而一迈出坎老当家的呼噜又极时、掐准似的响起来了。这才知道他大白天的呼噜声，是彻头彻尾对潘家干活人的一种嘲笑。于是又踅回了房，把破衣服、烂东西全抛在他床上。

之后，都想用手上的东西换三房的质地上乘的腌菜。可她死活不换，说是要用腌菜和苞核粉熬一老汤。眼见她要开溜了，都上手拽住了腌菜，四房的奋身又把腌菜搂在了怀里。她们夺抢着，又把四房的推在地上，给了她一顿乱拳错腿。四房的哭喝着拨开她们后，就冲向了后房。立马，后房里传来了扇响的巴掌。她们愣怔在原地，看见她出来后，把地上一根根、一截截腌菜拾起来捅她手上，骂骂咧咧地散去了。其实她第一掌也未触及到老当家的，一概都扇在自己宽阔、浮肿、一晒就成栗色的脸上。她一步一晃地走出潘家，走在太阳底下，咬着一根咸津津的腌菜，泪水直泄。

三天后的巳时，老当家的只觉得闷热，摸着床头的蒲扇扇了起来，可觉得更热了，火烧火燎的。定睛一看，身处熇熇大火中，暴喝一声，奋身跳下床，向外面跑去。踔出门坎，脚下跐滑了，头撞在沟棱上，脑浆并裂，血喷匝地。他离去的表情安祥，只是没闭上眼睛，时年七十九岁，辞谢于一个酷热的季节里。

潘家人回来后，房子正垮塌着。可看见从火海里奔出了小月。据说她身上没有衣服，也没灼伤，连头发和眉毛也没燎去，就如有避火罩护佑。

梅林潘家老当家的装瘫和儿媳厮混了几十年立马像狂飙一样在十里八乡传开了。豆子带着一帮人守着老当家的尸体不准装殓下葬。尸体两天就臭了，引来蝇子遄来遄往纷飞。李无香这个梅林潘家的老破鞋抓到后，已经过去十天了。老当家的尸体都流红臭水了，蝇蛆成群。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几个忠厚的潘家男人把老当家的埋在了后山的一个废墟坑里，没有立碑，没有堆坟，并且用枯枝败草给伪装了起来。潘家里里外外，十几年前就以为老当家的归天了，盼着大吃大喝几天，那样烜赫的场面一定会传遍山里山外的。没想到老当家的落个埋龟孙子都不如的下场，更可悲的是连一个假哭丧的也没有，却落个遗臭山里山外的笑料。这就是潘家老当家的潘仁恩留给后辈的。

房子倒了，梅林烧了，可梅林潘家这块招牌更响亮了。

也确实是如此！十几年后，梅林潘家六大房，人丁兴旺。最愚蠢的潘家后辈也只承认就是轩子那首“狗式爱情诗”出炉后，老当家的喝得药才改成补根的了。而有见识的潘家后辈却说，潘家人永远是活着人的潘家，老当家的一生的阴影是抹不开后辈的脸面，可我们后辈要是没做好，外人就会直接戳我们的脊梁骨。于是潘家请风水先生拣了一个黄道吉日，择了一块风水宝地，把老当家的骨骸隆重地迁到一个向阳、避风的地方安葬了，高大的墓碑上镌刻着“显考潘公仁恩老大人之墓”几个朱红大字及他名下一百多口后辈的名字。

各房的相约去县上批斗李无香，鸡鸣头遍就从家里出发了，一路走去义愤填膺，说要给她剥一层皮才会释泯镂刻在心的怨恨。天亮了，就来到了进县的石拱桥上，才看见六房的手上晃荡着一把火钳，珑璁有声。以前李无香用火钳烙过七房的和小月，可她硬争辨她也烙过自己，为此捋起袖子，道：“看看，这还有一疤瘌呢！”

各房的都知道她打进潘家门就有这疤，为此她还在女人堆里献耀过呢，说那愣头青啥也不懂，专咬我手臂。可都没有揭穿，就为死去的七房的和痴呆的小月，也要把李无香烙个哭天抢地的。可有人担心没火。大房的冲道：“有人家的地方没火？把你烙成腊味我都有法子。”

于是她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县城，找到了开批斗会、红旗猎猎的现场，却只有寥寥数人。那台上牌楼高罥横符上注明现场主题，两旁枨柱还各有一句口号：肃清毒瘤，打倒稂莠。那台上李无香跪在一排黑五类份子中间，埋头伛偻，挛缩一团，头顶着（抵着，近乎横向）圆锥形的尖帽子，上面写着“梅林潘家大破鞋”几个遒劲大字。

四房的双眼一抓准李无香就步子噔噔彻响地登上了木制的磴梯。李无香显得老迈了，以往乌黑的头发蜡黄板结，苍白的脸耷得跟拉直的白布似的，嘴边还淌涎水，肋脦的衣物污渍成胶，大热天的却裹得严严实实的，没穿鞋的脚上有伤口……看见了她小脚趾上的赘跂后，四房的朗声笑了。在路上就打算对她搂头盖脸，是啐是扇……还没有想好。可直“放马夹镫”冲上去，在她厉起眼时也没有停止，结果撞在了她身上，似踉跄一下趴在她身上。可李无香晃都没晃，恶狠狠地怒视着。四房的不免一惊，回身求援，可见她们个个泥塑木雕似的，就把六房的推上前。

六房的手上的火钳也不见了，被推到李无香面前愣怔如痴，头亦低下了。而最后的大房的悄无声息下了台。当四房的六房的回过头来，见上几房的都没了影，仓惶下了台。在场坪上，四房的盱着台上，啐了一口痰后，六房的也啐出了口。她们啐了几句，接着踔起詈了几句“大破鞋”，忙往回赶，为鸠群。

太阳也刚冉冉升起。其实批斗会还没开始呢！她们起了个大早，赶了个瞎集。

回去的路上，四房的和六房的数落着上几房的老虎壳郎耗子胆，又埋怨耗着咕辘辘的肚子赶了十几里的山路，还得精疲力竭地回去。在其它三房的也责有烦言时，前面大房的猛地回身，叫道：“我可不是李无心，咋下得了手哇！”

于是她们为去县城时说的豪言壮语找到了开脱的借口，都说自己不是李无心。一边走一边笑开了。咋不高兴？好孬也看见了李无香狼狈的样子，想起她在窝里作威作福之时是多大的讽刺呀！

走着走着，又看见六房的手上甩着火钳，都问你把它藏哪了？六房的冲道：“我夹着了，你们管得着吗？”

没人逗何时开的叉，都脸色个顶个的龙胆紫。

之后，五房的说看见沈小姐了。她们都驻足回头问可看准了？她又挠着脑门，吞吞吐吐的。

其实她看见的就是在黑五类份子中的沈洁，有好些年没见她自然外貌有变化，匆匆一瞥怎么就能认准呢？况且她有隐匿之举。就是十几年前，李无香强行要把沈洁娶进潘家，迎亲队伍走到山林里遇见老虎而抛下轿子自顾逃命了。其实这是明子出的主意，让小月告诉沈家的，那是精心安排的假像，那老虎是人披着条纹饰品在林里窜了几下。当时在场的，除了擘划、知情者谁产生过疑绪，就是因为有明子虎口余生的事实。可百密一拙，当时李无香捧着一绺有碴口、没黏连头皮的头发就不相信沈洁命丧虎口了。原本她就没把这事搁下，可沈洁从此在山里销声匿迹了。山里山外都像注销了她的存在，李无香只有把被磕去的“牙”往肚子里咽了。可悲的是小月搭救了别人，而把自己青春殉葬于潘家黑房子里。

沈洁又怎么复活了呢？这不要肃清毒瘤、打倒稂莠吗？再者他们为了追查潘家的田地到底是谁攫取了，在这紧要关头唯一的知情人老木死了。在拷打之下，沈之豹招供是兄长指使自己把德子引诱上牌桌，霸占了潘家的田地，并说出了一直隐藏的沈洁。他们研究推敲后，就认定了这事，说来说去只有沈家有这样的实力和置之潘家于死地而后快的怨恨。沈家不出面而启用老木就是为掩人耳目嘛！可还有一疑点是沈家为何就看准了老木呢？他以前居无定所，老家都不知道在哪，更不辨之无。于是他们找到了与老木走得近的明子（从他入手，还是在盯着潘家。可明子不但不揭抠，还尽力弥缝）。明子说我也不知道他的来头，潘家、婶指令我照顾他（给他送饭），他亦慈和、无小而看重我，我也把他当叔。他们又拷问沈之豹，他又说出沈家在大城市里那档子事，说老木原是沈家的下人；逃到山里后，沈家就派老木在潘家做了卧底（那么潘家与沈家到底有何往怨夙恨呢？可不，李无香正和他们周旋呢！她以后对我说她被抓去批斗就为这码子呢，可尖帽上的“身份”又说明她化险为夷了。这一节后续）。看来，沈家对潘家田地垂涎已久了，这事明朗了。可沈之龙硬骨嶙嶙，拒不认账，既使被拷笞的皮开肉绽，回答的仍是无稽之谈。沈冰在解放那年病故了。沈家夫妇、沈洁一直在受着酷刑暴戾，只要其中一位鉴字画押了，这案件就要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