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一百零二回 人生何处不相遭逢 民间哪朝能免哀音(2/2)
放下电话,白琅颇为感慨。这人世间灵魂间的往来,有时候不往来也不行,想往来也不行,即使一方激动得不行,另一方冷如冰霜,真正是“十动然拒”。
沈园接替苟老板的家族企业,使这家频危民营企业有复苏的可能。许多家族企业就坏在拒绝外来优秀人才。
白琅多少了解一点沈园的身世,曾经有过十多年的牢狱之灾。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沈园的崇敬,英雄不问出处,何况她的坐牢事出有因。幸而她还是赶上了比较开放的时代,比较能爱惜并重用人才的时代。
白琅从德国回程中,巧遇沈园,很令他感慨一番。他随即回到老母身边,报告了在德国孙女的情况,老人家十分疼爱这位异国第三代,虽然不是在身边长大的。一家老少之间,虽有血缘关系,但感情上孰轻孰重,也有定数,不疼就是不疼,想不偏爱也不行。这就像中国在东海和南海的许多离岛,国人最偏爱的是钓鱼岛。
白琅的老母有四女一男,四个女儿名正言顺生下的十个外孙,竟是十大金刚,没一个外孙女。而非名正言顺生下的一位内孙,恰是地涌金莲开独,也不知什么原因,老太太就是思念异国的孙女,她见儿子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宝宝怎么样?”白琅拿出三十多张女儿的各种姿态的时鲜照片,老太太看的喜上眉梢。
儿子回来,老母亲是保密的,她想安安静静的同儿子说说话。要不女儿们都会疯来,两个学画的外孙更是缠着舅舅。晚饭后,得知儿子在家只能呆两个晚上,老母亲叹口气:“你总是独来独往,哪天能有个伴。这回同绿娣咋说?”
“没咋说。”
“我以为人家请你去是为你同绿娣的事,那让你去干吗?”
儿子默然,他不能说实话实说。
“你要是喜欢绿娣,就提出来,领上证不就放心!人家离你那么远,变故多。”老母亲知道儿子感情路上走得跌跌爬爬。第一位女友是同班女生,上学时带回家两次,准婆婆很满意,江南小家碧玉,但是毕业后碧玉落到了人家口袋。第二位是上海女孩,她特喜欢白琅,但是上海准岳父母就是不愿意女儿嫁给北方农村出身的土包,上海人自以为是洋包,欠揍!
第三位是儿子特喜欢的本土女人,在一个学校工作,多好!谁知人家远走高飞走了,飞到了天堂。儿子的婚事确实让老母伤脑筋。在她眼中,儿子永远是厚道忠诚的汉子,同此间许多老实的年轻汉子没两样。她不知儿子的身价昔非今比。儿子不是农村三四十岁还出外打工的汉子,那种光棍的穷汉,这样的光棍在今日农村呈几何级数上升。
对永远是厚道的儿子来说,他的真正的第一恋人是缪斯女神,是不断的艺术创新。这一点老母是弄不清楚的。她的生活逻辑简单明了:完整的男人是三个要素:有老婆子孩子房子。没个嫁鸡随鸡的女人跟着,这样的男人可怜;没有孩子的人孤单;没有房子的人落魄。
老娘的见地倒是值得政治局常委们重视的。全国老百姓住房如何?男女婚配如何?
白琅原本见了母亲后,立即赶回单位,画院领导要他尽快回去,有事等着他办。他之所以多呆一天是因为要将《傅钧山生平》打印稿送到艾椿教授处。
手边没有艾教授的电话,不知此老现在是否还在原居。原居他是记得清楚的,好多年前他曾上门拜访艾教授,希望他能支持自己同柳留梅的交往。后来因为洗婴回国,又去了艾教授家。他家的环境记忆犹新。
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白琅进了大学校门,按记忆寻找路线,毕竟时隔几年了,一时竟找不到艾教授的一楼小院。家属区树起几栋新楼,原有的一大片芳草凄凄的湿地被固化。望着到处是水泥封死的室外地面,停着一辆辆各种颜色的小车,白琅摇摇头。他在德国所见,住宅周围湿地面积多多,被草覆盖,环境呼吸畅通。这被大面积固化的宅外土地,环境有窒息感。冬天看着冷酷,夏天感觉奇热。
白琅打听了四个年轻人,都说没听说艾椿的名字,直到询问第五个人,年龄在六十岁左右,他热心说:“艾教授,他应该在家,我前天还看到的。他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他带白琅走了一段路,用手指着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个女孩在荡秋千,旁边用钢筋围成的小院,就是艾教授家。”
难怪找不着北呢,记得原来宅边大片草地,都被固化,上面除了停了几辆汽车,还有一处健身场。
院子里静悄悄。白琅在院门外大声的喊“艾教授在家吗?”没有人应,再喊一声,还是没人应,正准备离开时,有位银发老头自室内出来,在阳光下眯着眼望着白琅。白琅从其清朗的外表,判断就是艾教授,便喊了一声:“艾教授!”
果然是艾教授,他缓步到院门口,打开院门:“是白琅先生吧!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
“您这里鸟枪换炮了,记得原先的院子是竹干围成的。”
“是啊,竹子也经不起风化,何况人呢?”艾教授音客人进了门,“我这里靠着校内通道,你看路两边都固化了,住宅也要讲整齐,这样我把竹木围栏换成了钢筋,美观多了。原来的竹篱笆也确是破败了。”
“你们老年人住宅,院子坚固些,也安全得多。”
“那我倒不担心小偷,我这里没什么值钱的。”
白琅取出一大盒精装六安瓜片:“这是位朋友从六安茶场弄来的,不会是冒牌货。”他见桌上铺着宣纸,可能艾教授刚才正在写字。艾教授说:“我这里没什么好茶,我们就喝你的瓜片。”他打开茶叶盒子,拉开包装纸,一股清香扑鼻。
“记得我上次来,你让我喝的是瓜片。”白琅又从挎包内取出一条软中华。
“难得你好记性啊!因为我年轻时读大三的时候,教育部提倡开门办学。我同一位同学去六安山区采访一位老红军,在那里住了两个月。不好意思,喜欢上了老红军的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的小女儿,小名称片儿。但也仅仅是喜欢,那时的大学生把感情深藏心底的,哪有今天的大学生能过袒露感情啊!两个月结束,离开的时候,片儿送给我一双手织的线袜和一小包六安瓜片新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对六安瓜片情有独钟。”
“这线袜寄深情啊!”
“西厢记中的莺莺捎给张生的东西中,也有双线袜你,隐喻着要把张生的脚管住。”艾教授笑说,“有时男人被女人管着想着,也是种幸福。”
白琅发现,老人大多爱回味往日的甜蜜:“艾老有此经历,也是一种幸福啊!”
“幸福倒说不上,只觉得少年有爱是正常的,放在心底也不错。老了有回味,就像喝瓜片,滋味回甜。”艾椿拿出一包熊猫烟,“我戒烟一个多月了,这烟是女婿上次来时留下的。我陪你吸一支吧!”
白琅笑说:“我的朋友中,有几位烟民是随戒随吸。我也是戒了不久,去德国之前戒的。”
于是两个没有戒烟意志的男人自毁清洁环境,可彼此尚觉得有了种气氛。
因为都去过德国,自然先说到德国的故事。白琅说:“我这次去德国,看到了艾老师你的一幅字,挂在洗婴丈夫父亲的房间。”
“我没有给他写过字啊!”
“他说是洗婴赠送的。洗婴说她公公喜欢这幅字,就送给他了。写的是开国领袖在长征路上拟定的《行军告示》”
“有这回事,那时洗婴在我这里时,情绪低落,我就写了《行军告示》给她,鼓励她战胜困难。”艾教授本想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正怀上你们的孩子”,但是打住了。这件事可能是白琅的一个心结,何必触动人的伤心处!谁没有伤心结呢?
然后两人又说了会德国风俗人情等等,白琅方切入正事,说起他在飞机上邂逅沈园的事,然后拿出《傅钧山生平》。
艾教授说:“文字上我再斟酌。只是有件事我没对沈园讲,傅市长生前两次同我说起,人死后灰飞烟灭是最好的,一定不要再写什么纪念文章。只求在死后不被人民群众骂,灵魂也就安眠了。写了许多的纪念文章,可生前恰是平庸之极的庸人、庸官,甚至是劣迹斑斑的阴谋家或有血债的侩子手,那汗牛充栋的纪念文章不是一种嘲笑吗?可见傅钧山是明白人。但是报社总编汇集了群众自发写的对傅钧山的纪念文字,是种善举,沈园给予整理并公之于世我能理解,请我写篇有关传主生平不是应该的嘛?这篇文章是我平生最用力写的,怕写不好,所以我对沈园说,交付出版社之前,让我再推敲。”
白琅说:“我差点忘了,和沈园同行的接近中年女伴的女伴,我们下飞机分手时,她特地要我代为问你好。她自称简娲仁”
艾椿拍着脑袋,想不起有个名简娲仁的学生。
“她还说什么骆楠妹修行刻苦,已经是比丘了。”
艾椿爽朗的笑了:“知道是谁了,不叫简娲仁,是槛外人,红楼梦中的妙玉,自称槛外人。骆楠妹是落难妹,佛教中出家女众,级别有顺序:沙弥尼、式叉摩那、比丘。”于是简述了为什么有落难妹之称的大概,以及同槛外人交往的经历。
“我看槛外人就是与众不同,不是尘俗中人。”
“她是大学毕业后投身丛林,时间已不短,不会再返尘俗吧?”
“不过也难讲。我的一位朋友名画家妻子,耐不住当艺术家夫人的寂寞和丈夫怪脾气,离婚了。女方一再说要落发为尼,并且已经磕了上万个头。但是终究没有落发,红尘的引力难脱离。”
彼此慨叹一番。艾教授摇摇头:“这佛门槛外人她怎么会和已经是商人的沈园在一起?在佛言佛,在商言商么。”
白琅说:“这叫人生何处不相逢。”
因为快到中午,白琅起身准备告辞。
“不能走,请你画幅竹子。傅市长生前爱竹子,爱颂读郑板桥《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那首诗: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他说自己不过是‘些小吾曹州县吏’而已。当今成千上万的州县基层官吏,能有多少人有‘些小吾曹州县吏’的‘小’之感,都觉得自己了不起,脱离群众,高高在上,他们能听到‘民间疾苦声’么?”
“哪朝哪代都少不了民间苦。”来自农村的白琅深知农民的苦。听父亲说,国共淮海大战,全村男男女女支持解放军,就是因为国民党不断加深农民苦难。解放后有过一段好日子,后来不行了,饿死许多人。
“社会贪腐严重,势必造成民间苦难加深。”
“有苦酒么?”白琅问。
艾教授一愣,便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女婿中秋节孝敬的汾酒,打开后酒香四溢。便取出两只酒杯,自己因冠心病,已经戒了酒,但酒杯还得放上。但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菜下酒。白琅这时已经站在铺上宣纸的桌前,他一边凝思,一边端起酒杯,品茶似的喝着酒。两小杯酒喝完,便拿起笔,思考一会,即在宣纸上涂抹。笔触犹如狡兔奔跑,如金鼓齐鸣下的马蹄腾跃。一气呵成一幅富有动感的墨竹。
白琅这时犹如梦醒,见教授站在身边略楞一下,便接过艾教授送上的热茶:“谢谢,这题字就留给你了。”
艾椿感慨道:“功力加专注造就艺术。你全副身心都投入了这幅竹子图啊!”
“感谢你两杯好苦酒。”白琅笑说。
受白琅的影响,艾教授也喝了一杯汾酒,感到酒味醇甜,触动了某种表达欲念,便执笔在手,写下郑板桥《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那首诗。落款是:江南艾椿拙书。
字也写得好,即使是书家,也常有败笔,真正写出珍品的也不多。
白琅赞赏着艾教授的书艺。然后又拿起笔,略一思考,写上:追赠傅钧山。
艾椿颔首,觉得“追赠”用的好。后来这幅珠联璧合的作品,被沈园收进了《傅钧山纪念册》。
白琅站起来准备告辞。艾教授不允:“快到中午,你能走么?”
白琅笑说:“那我来做饭,我擅长做炸酱面,一人一碗。我这次听洗婴说,你喜欢炸酱面。”
艾教授轻叹一声:“长期一个人生活,炸酱面是饮食的优选。方便面不能常吃,不仅伤胃口,而且火气大。白水面条吧,寡淡之至。吃干饭呢,一定得有菜肴,至少一菜一汤,麻烦!这炸酱面呢,放进几片新鲜菜叶,有味有营养,操作简单。只是现在市场的绿色蔬菜不敢吃了,你买回来泡在水里一两个小时,还能闻到农药味。有叶的蔬菜成了绿色陷阱。你看我的院子里,自己种了些蔬菜,从附近的林子里收集有机肥料,蔬菜长得旺。等会我们在炸酱面里多放些蔬菜。”
艾教授正要菜园拔菜,电话响了,一听是老板毋士禾的声音:“老师,我是士禾,有一阵没见你了。一会我派车来接你,有事商量。”稳稳的男低音。
“我这里有客人,正准备弄饭呢。”
“同客人一起来。”毋士禾的另一部手机响了,“老师,就这样了,我挂了。”
艾教授说:“洗婴父亲的电话,你不去也得去。”
在德国临回来之前,白琅问过洗婴有没有东西要带的?洗婴在国内的亲人一是上海的母亲,二是生身父亲毋士禾,后者在白狼的家乡人。有没有东西要带的对象,自然是特指毋士禾。洗婴说很快父亲要来德国考察。
“艾老,我就不能奉陪,这么跟你去不合适。下次回来我请你陪我专程去看毋总。”
艾教授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因为毋士禾应是白琅的半个岳父。翁婿见面有个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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