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暗投毒（2/2）

尚宫乔姑姑是宫里头地位仅在御前刘公公之下的女官。正五品的尚膳大人也算是宫中高位了。

“啊哟，太子妃殿下这是折煞老奴了。”邱公公忙赔笑道：“老奴是宫中的奴才，得了圣上恩典，外头人客气称一声大人，实则不还是贵人们脚底下的奴才么！”一边亲手将食盒中的膳食端出来，撤换了六娘桌上的那几盘子白菜和土豆：“那起子小人怠慢了娘娘，老奴回头就将他们全部打发回掖庭去！”

邱公公端出来的膳食算不上金玉满堂，倒也精致可口。

六娘面色平静地看着殷勤忙碌的邱公公。

很快，膳食全部摆了上来。六娘身边两位医女并一位宦官各自端正小巧的银器餐具上来。

三人虽然不是平日里贴身服侍六娘的宫人，却几乎是昭台殿中最重要的存在。

他们在每一样菜肴里都舀了一勺，先用银针探过，没有发现异样；再入口试吃之后，两位医女向六娘道：“膳食并无不妥。”

那位年纪大些的宦官则道：“虽然膳食没有毒素，但这道翡翠笋尖的芡汁还稍差了一筹，若能再浓稠些就无可挑剔了。”

邱公公倒不料到太子妃身边的人会挑自己的不是，脸上有一瞬间的难堪，忙又扑通一声跪下道：“是老奴疏忽了！这端上来的菜色竟还略有差池，真是罪该万死……”

“邱公公快起来吧。”六娘朝他笑道：“我瞧着这道菜色就很好，是我身边这些人刁钻了些，公公不必理会他。”

邱公公这才起来了，拜谢道：“还是太子妃殿下宽厚。”

六娘身边的宫女们又捧了一套赤金的器皿上来服侍六娘用膳。桂嬷嬷领着宫女给六娘布菜，舀的都是几样看起来清爽可口的菜色，倒是没有去碰那一道翡翠笋尖。因为既然尝膳的宦官认为这道菜做得不好，那就最好别吃。

宫里的贵人们对尝膳宦官是给予最大的信任的。如果尝膳的人挑剔说哪道菜有所不足，那他的真实意思很可能并不是所谓的火候不够、菜色不精致等等。

很快六娘面前的金盘里头摆放了三样精巧的膳食。六娘看了两眼，不曾动手，而是端起了金盘旁边的汤碗。

那里头盛的是奶提子白芷松露汤。

用天山上的松露烹煮三个时辰，熬成粘稠甜腻的汤膳，这道菜应该不会有问题。因为松露这个东西很难侍弄，不单对厨子的技艺要求很高，对食材的搭配也很苛刻。几乎任何对人体不利的食材都会直接影响松露的观感和口味，这也导致了凡是用松露制成的膳食都没办法作为刺杀的途经。

六娘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端着勺子尝了一口。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什么比身为诱饵更危险的了，虽然她并未怀孕，但隐藏在暗中的对手很可能直接要了她的命。就算吃着尚膳局嬷嬷们送来的粗糙的饭菜，六娘也每每要求尝膳宫人反复试探，才敢真正入口。如果杀机真的到来，它可能隐藏在任何角落……

哪一处都不能掉以轻心。

如果可以的话六娘倒是想要不吃饭、不喝水。

浓香的甜汤在口中化开。松露也算是宫中极为珍稀贵重的贡物了，圣上的嫔妃里还只有妃位以上才能享用呢。不过可惜的是，或许是六娘近日食用的菜色都太过清淡了，骤然享用这类美味还真有些不适应。这一口汤吞下去，胃里头倏地翻滚起来，六娘剧烈地咳嗽两声就将汤水又吐了出来。

“殿下，殿下！”六娘呕出来的汤水全泼在裙子上，四周宫人慌忙围了过来。两个宫女拿着帕子跪下来为她擦拭，桂姑姑则焦灼道：“殿下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六娘捂着嘴咳嗽，一壁摇头。半晌才平复下来，倒是笑了，道：“只是不慎呛到了，累了你们担心。”

“唔，您怎么不小心一点！”桂姑姑放下了心，亲手为六娘收拾衣裳上的狼藉。旁边云竹则端了一碗山泉水过来请六娘漱口。六娘自个儿将手上的汤水先擦干净了，舀过水灌了两口。

然而这两口水刚灌下去，胃里头却更闹地厉害了。六娘只觉得胸口有一瞬间短暂而剧烈的抽痛，随即张口哇地一声，一股子腥甜的液体从喉头喷涌而出。

在那一刻，六娘的眼前一片发黑。迷蒙中，她看到自己眼前的红木桌上染着大滩比红木更刺眼的鲜红颜色，而四周的宫人们已经惊恐地尖叫起来。

“来人……”她伸出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却已经没有力气。她瘦小的身子从椅子上软软地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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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睁着眼睛躺在一个人怀里。

“太子妃，太子妃！”陈清抓着她的胳膊摇晃。六娘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被晃得散架了，但想要简单地抬起手指却仿若有千斤重。她望着头顶上越来越模糊的蓝色天空，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陈清，我不想死……”

她说话的时候，潺潺的血水随着她喉咙的每一次动作，一股一股地从嘴角涌出来。她觉得手脚都很冷，胸口却仿若有火焰灼烧，浑身的力气被抽干，只余头脑尚算清醒。她恐惧到无以复加，因为，她已经是第二次有过这种感觉了。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多年前的雪夜……她坐在十六人抬着的鸾轿中，面前那位面貌彪悍的匈奴贤王恭敬地跪下行礼，双手将一杯用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赤金酒樽盛着的马奶酒捧给她。四周响起浑厚的号角声，以庆贺两国和亲的新婚喜悦。她伸手接过那碗酒，里头散发的浓烈的腥气令她头脑发胀……

然后她就一口饮了下去。那是象征两国邦交的礼仪，她不能不从。不过是一碗有点难喝的烈酒而已，也不算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只是想不到，那一口酒不仅仅结束了她灿烂而自由的少女时光，还顺带着夺取了她的生命。

那是她灵魂深处最可怕的记忆，永生永世、就算轮回都不会忘记的感觉。如今它再一次重演了……

手指再一次不听使唤，胸口的烈火吞噬了她的内脏，眼前的朦胧都是那般熟悉。是啊，熟悉的感觉……

她很快就会再次失去生命了。

口中的血止不住。抱着她的陈清用袖子徒劳地擦拭她的下颌和嘴角，但还有新的、更加鲜红的血液涌出来。陈清的手指开始发抖，他喊着：“周妙莲！”

六娘用绝望而哀求的眼神看着陈清。她突然开始后悔。她后悔成为和敬公主的伴读，后悔被皇后和太子选中嫁入皇室，后悔在佛堂中做出这个冒险的决定。她用手指紧紧扣住陈清的手腕想要缓解胸口灼热的疼痛。

“周妙莲，你看着我。”陈清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你不会死的，御医就快过来了。你看着我！”

“我看不见。”六娘睁着眼睛道：“陈清，我什么都看不见。”

“妙莲。”陈清抓着她的手指。他的喉咙动了动，眼睛里却涌出泪水来：“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你住在那个佛堂里……都是我不好，你看不见，你就听我说话好不好？”

六娘用尽全身的力气扣着陈清的手腕，她知道一旦松开手，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想死。

“不是殿下的错，是臣妾的错。”她慢慢地道：“是臣妾……臣妾给殿下添麻烦了……”

太子继妃出嫁短短一年后暴毙，这会给太子党带来致命的打击。

年过三十的太子，子嗣稀薄，原配妻子小产而死，继室也死于毒杀。莫说太子克妻、克子的名声坐实了，福薄不足以继承大统的谣言很快也会传遍天下。

太子陈清当然不会愿意看着她去死。

“妙莲，别再说话了！”陈清很干脆地打断了她：“别胡思乱想。我从没觉得你给我添麻烦什么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听话，你抓着我的手。”

六娘不再说话了。她无声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