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独行【夏佩红】（1/2）

我深深记得母亲初去世的那段日子，我默默地处理丧事，默默地办理各种手续，忙得像个陀螺，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同村阿姨看我如此冷静地面对这件事，都挺担心，也想让我趁着空当休息一下，但是我拒绝了，可能是因为我很害怕，一旦合上眼，就会看到妈妈坠楼时那一幕，无穷无尽的自责会将我淹没，我无力承受，因此只能选择让自己不停地做事，停不下来，这样才没有机会去思考和觉察到巨大的痛苦。

妈妈火化的那天，天很冷，下着雨，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躯体被送进焚烧的火炉，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我此生此世再也看不到妈妈的脸，但是我没有哭，一滴泪也没有流，只是这么静静地注视着那一幕，感觉真实的内心和现实世界被拉得好远。妈妈火化后，我回到我们的家，看着妈妈曾经躺过的那张床静静地伫立在原来的位置，阳光依然会顺着窗沿洒进来，好像这一切只是一场漫长而略显真实的梦，梦醒之后，妈妈就会推门进来，对着我笑。

那一刻，我终于趴在床沿哭了起来，哭了好久好久，我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好希望，自己可以跟妈妈一起走，不想一个人苟活在这个冰冷孤独的世间。哭完了，我双手圈着膝盖，保持着这个姿势坐在地上，从白昼坐到黑夜，不知道自己将来该怎样。从前对我而言，一切的努力和奋斗都是为了妈妈，她用她的一生，给了我全部的爱，为了我摆脱家暴，顶着所有亲人亲戚朋友世俗的眼光和我爸离婚，为了我的学费拼命工作，甚至有时不眠不休，害怕新爸爸虐待我，在我长大成人之前，她从未有过再婚的打算。我努力，是不想辜负她的付出，是希望能够在大城市有立足之地，给她一个美好的晚年。可是，命运却偏偏不给我和她机会，自己身体的背叛尤为可怖，她的纵身一跃，让我所有奋斗的意义化为乌有，我甚至有些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毕竟，我似乎从未爱着自己，我爱的一向是她，也许后来还有谭羽皓……可是现在，还剩什么呢？

那几天里，我不止一次想到死，想到各种死法，但是也许最终并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无力在还很年轻的韶华里，自己去选择结束。所以除了继续，我似乎别无选择。

我回到学校，继续工作，保持着“生人勿扰”的姿态，除了工作上必须的交流，和谁都不说话，和谁都没有交集。我的心已经全面溃烂，血迹斑斑，为了不想让外人看出端倪，我只能给它覆上一层厚厚的茧，才可以失去感知疼痛的神经。

后来，毕业了，我也在曹氏获得了转正的机会，在所有的实习生里，我是最努力的一个，自从母亲死后，我基本都会在公司加班到最后，手头的事情做完了，就默默学习各类知识。我交出去的任务和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像模像样，领导开始让我承担一些更为重要和更需要动脑的工作，并且每次我也都能超越他们的预期完成。我的工作能力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可是我在曹氏的职业生涯并非一帆风顺，可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于我的性情太过孤僻，从不与人交流，有时会被他人视作恃才傲物。

最初，我只是想着做好手头上的工作，努力学习更多的东西，既没有想过与人争斗，也没有投机取巧的任何心思。直到有一次，部门给我们下达了一个任务，让我们做一个项目的商业计划书，之后会在部门会议上对自己的点子通过ppt演示的方式汇报。当时有一个和我同批进入公司的女孩，下班之后就来找我说话，说自己对于这个计划一筹莫展，希望我能够给她一些思路，讲一下我的计划，能够启发她的灵感，我当时没想太多，抵不住她的纠缠，就给她讲了，在她的一再央求下还发给她我的ppt作为参考。谁知道，到了汇报的那一天，她率先发言，用的ppt俨然是我的劳动成果改头换面，她笑得满面春风，侃侃而谈，那个计划受到了在场领导的一致好评。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默默地说了一句我的计划没有完成，并遭到了部门经理的批评。

这件事让我意识到了职场的人心险恶，若是从前，我可能就至此作罢，将来对这个女孩心存提防就可以了，但是现在，我不会这样。在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我只是心冷，但始终心存善念，可是妈妈去世以后，我变得心狠，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值得我爱的人和事，我的苟延残喘中，又何必去讲求那么多与人为善？她的计划被评选为最合适的一个，她也作为这个项目的负责骨干之一加入计划，但是项目在执行的过程中遇到了阻滞，出现了一个她无力解决的难题。我看准了这一点，在有一天和某个大嘴巴同事闲聊的时候，很尖酸地评论了她的计划有些什么漏洞，还说肯定会遇到问题，而我已经想好了一套方案，在她的计划搁浅的时候就打算用我的方案去跟经理申请，由我顶替她来继续执行项目。如我所愿，这个事情转眼就传到了她耳中，我那天下班故意借口有事走得很早，电脑忘了关也没有上锁，计划书放在一个显眼的桌面文件夹。鱼儿很顺利地咬了钩，故技重施地用我的方案去博取经理的好感，结果在具体执行的时候问题一环接一环，让她受到了斥责，而我不动声色地去向经理给出了几条建议，问题迎刃而解，我接替她负责了那个项目。

此事发生一个月后，我升为项目组长，年度评优的时候，我获得了新人表彰。那个心机女孩在我的手下做事，我经常分配艰难啃不动的硬骨头给她，翻了年，她辞了职。

有了更多的权限之后，我有更多的机会对于部门的项目出谋划策，很多方案都受到领导的一致看好，甚至连曹氏老爷子也在某项目在我的负责下顺利收尾的时候找我谈过话，对我的能力赞赏有加。

曹氏是由曹老爷子一手创办，他是董事长，他有两个儿子，曹大少是他离婚多年的前妻所生，工作勤恳能力卓越，是产品研发部的总经理，但由于家庭背景因素，他并不为曹老爷子所喜，曹二少是曹老爷子和现在的妻子生的孩子，从小在家人的溺爱下长大，与大哥关系向来不睦，却凭借着曹老爷子的喜爱坐上了营销部副总经理的宝座，资质平平的他时常仰仗手下得力助手们的支撑才能让部门运营勉强维持，而酷爱玩乐的他更擅长的是灯红酒绿、花花世界的浪荡。曹老爷子年过半百，家业迟早要留给两个儿子继承，因为狗血而难以避免的家族争产戏码在曹氏也并不罕见，两个曹公子都分别有自己的党羽和阵营，在曹氏中各自划地为营，争斗不休。而我们的基金运作部总监陈芳，是站在曹大少这边的一员猛将。不过这些政治风云，影响不到我一个小喽啰的生活，我有时候听同事八卦几句，也是一笑而过。

我的工作能力突出，工作业绩显著，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在一次由全员投票竞选的竞聘升职中，我竟然惨淡落败，与部门主管的岗位失之交臂，事后部门经理找我沟通过，那是一个职场经验丰富、处事老辣的江湖老司机，他对我指出，我虽然努力奋进，成绩突出，能力也受到一致认可，但是为人太过冷漠，和谁都是一副冷眼相待，在这种关头，别人会凭借着对人的印象而不是对事的认可来做出判断，如果我希望能够在职场中步步高升，光会做事，是远远不够的。

我听了他的教诲，回去反思了很久，有时候我会感觉矛盾，毕竟在职场上平步青云其实并非我真正的追求，我之前之所以有这样的执念纯粹是因为想给我妈妈提供好的物质生活，而对我自己而言，我真的无所谓，但是也许，我必须要找一件事来填满我空洞的人生，每天拼命地工作学习，把所有的时间消耗殆尽，我在疲惫中闭上眼睛的时候，就能够尽快安然入睡，而不是被种种梦魇纠缠不休，我害怕闲下来，害怕一个人很安静的时候。在我妈妈去世的头半年，凡是我没有事做的空闲时间，她的死状就会以各种形式挤进我的脑海中，让我想要尖叫、呐喊、逃离，有时候会换作谭羽皓与叶芷涵，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郎才女貌，俯瞰众生，低声议论讪笑着像一个牵线木偶一般被玩弄的我。我害怕面对这样的画面，害怕自己会被逼疯，可是除了工作，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毕竟，我从来就是一个没有兴趣爱好的人。而在职场中拼杀争斗带来的那种扭曲快感，确实可以占据我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让我无暇去思考、去痛苦、去害怕。甚至在上一次，我绝地反击干掉那个女孩的经历，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也可以给我一种安心和踏实的感觉。所以，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任由自己越来越深地卷入到这个血淋淋的现实世界的无尽争斗中，在其中去体会杀伐决断的掌控感和屏蔽掉内心真实的脆弱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