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1/1）

大概是因为故乡的村里人大都是编织手艺人，自从我有记忆起，家家的屋子后面都有一片竹林。不是山上的那种毛竹，是一种家乡叫做“绵竹”的。不仅我们村，其它附近的村里人家的屋后也都有一片相似的竹林，面积或大或小，因地方大小而异。

如果村舍是前一家后一家，呈一条竖直线排列，那么每家后面的竹林相对小一些，但终归还是有的，前面一家的竹林便正对着后面一家的门前院子。竹林的宽度一般与宅基地同宽，后面一家一早开门，便会“撞见”满眼一片竹林。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夏天时，孩子在那里把地扫得一尘不染，铺上几个洗干净的用完了的化肥袋子，再铺上一层草席，席地而睡，天然的空调，当然蚊虫也是不可避免的，农家孩子的腿上一到夏天几乎都是黑一块红一块的，红的是蚊虫咬后留下的一个个红色的包，黑的是皮肤，农家娃散养惯了，在家呆不住，成天在外面跑，晒的黝黑黝黑的。何况家里也热的慌，在那个八十年代，家里有台黑白电视，一台长城牌落地扇，那已是富裕人家了。不少人家还都是土坯房，更别提家用电器啥了。每年的春耕秋收后，男人们便没什么事了，那时还很少有外出打工一说，个个都是呆在家里。懒散的人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打麻将，当然也是在某家的竹林边，那里凉快，蚊子叮咬，他们是不会察觉到的，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麻将上，哪有心思理会一群蚊子。这时的蚊子便可以恣意地饱餐一顿了。这是一种不会任何手艺或者有手艺但身子骨比较懒的人的生活方式。那么，另一种是什么人呢？那便是勤快的人了。他们会在农闲时，用竹编一些农家用的器具卖，换些家里的日常开销，为孩子攒开学需要的学费等。我父亲便是这样的一种人，从我有记忆起，很少看到他闲的时候，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见他清闲几日。其余的日子，若是农忙时期，他一个顶俩，家里田里，忙个不停。农闲时，他便去做他的老本行，木匠，父亲的木匠手艺在当地出了名的好，谁家儿子结婚要打个衣橱做个床，必定会找父亲。木工雕刻钻花之类的十八般武艺，父亲都不在话下，雕出的花鸟虫兽栩栩如生。这在我们当地，很少有人有这样的本事。父亲被乡邻戏称为“工程师”。当然结婚不是一直都有的，老本行的手艺活也会有青黄不接时，父亲会做一种我家祖传的叫做“钯子”的农具。那时收麦收稻都是人工收割，地里会散落不少遗留的谷子，钯子就是可以把这些遗留的谷子归集到一起的一种农具。这在当时，粮食就是家里全部收入来源，散落的稻谷就是散落掉了收成，收成少了，自然收入就少了，所以钯子在当时销量很好。父亲卖完春天收麦前做的钯子，会在夏天马不停蹄地为秋天收稻前的钯子做准备。钯子的主料是毛竹，辅料就全是家里长的绵竹了。父亲会将一道道工序提前完成。毛竹用斧头砍成一条条量好的尺寸，约90公分长，20公分宽的模样，经过水煮火烤成型，放置一旁，冷却，这样的过程，我小时候体验过，简直是在水深火热中度过的，痛苦得很。这道工序完成后，便是劈绵竹了，把绵竹劈成一条条细长形，约5毫米宽，3米长，如一条细长的鞭子，这项工作相对清闲，父亲一般会哼着小曲坐在自家竹林边完成。所有工序完成后，便把钯子“组装”好，待到农忙前夕，父母各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驮着重重的一车钯子赶到集市上卖，因为去的集市很远，又全靠脚力，父亲和母亲总是在天不亮就上路了，到傍晚时分才赶回家。正因为有父母亲这样的勤劳，才能支撑着我和弟弟一路读书，不像村里别的孩子，有的小学毕业就因为没钱辍学，回家务农。还有一种人便是妇女了（我母亲除外，父亲做钯子，她是他的副手，根本没时间闲聊）她们基本没读过什么书，大多数是文盲。如果谁读了小学毕业，那就是个十足的文化人了，这样的人是鲜有的。在我的记忆中，别的村里我不太清楚（其实情况都差不多），我们村里就只有我的一位大妈读了小学毕业。她们了也会三个一群两个一揪地聚在某家的竹林边，东家长李家短地聊开了。

如果村舍是一家紧邻一家，呈一条横直线排列，那竹林只会隐匿在每家的屋后了，一早开门是断然撞不到一片竹林的，只有绕过门口的庭院，穿过与邻居的巷口，再径直走到屋后的竹林，一饱眼福。那成片的竹林，一家连一连，绿意真逼你的眼，继而沁入你的心，让你顿感神清气爽。竹的绿不同于别的绿，它的绿是翠绿翠绿的，从出泥土到尖上都绿得出奇，加之它挺拔的身躯，绿得苍劲有力，很有力量感。也会有个别人家充分利用资源，将院落前的一块空地上也种上竹子，因为院落离门前面的马路还有蛮远的一段距离，觉得空在那，实在是一种浪费，索性就都种上了竹。这样的人家肯是手艺人，用竹编各种农家器具，洗菜篮，淘米篮，到人家送礼用的礼篮等等，这些都是完全用竹子来完成的。有时自家竹林里的竹子不够用时，也会到邻里乡亲家买一些。买卖竹子大都以一整片竹林来谈妥价格，由买家自己上门砍伐。所以在屋前充分利用空地资源，也就不稀奇了。另外，从雅的方面说，古代文人不都是喜欢在屋前种上几棵竹，以显自己的雅致脱俗的君子形象么。当然，农人是不会有这等雅兴的，他们没时间想，更不会想到这么雅的层面，毕竟他们是面黄朝土背朝天，大字不识一个的农人。他们几乎没走出这个小小的圈子，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太陌生。田里的收成好，他们会喜笑颜开，收成若不好，他们便会愁云满面，他们就这么的简单。

竹林对于大人来说，是他们的生财之道。对于我们孩子来说，那就是我们的儿童乐园呐。每年春天，竹笋便会一夜之间猛然地钻出地面，长出十多厘米高，明明昨天这里还是地面平平，没见鼓个包，完全看不到有生命的迹象，而一夜之间便争先恐后地全冒出来了。怪不得人们形容新事物迅速大量地涌现出来，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雨后春笋”。那速度真的是惊人呐！鸡是竹林的常客，它们会是第一个发现竹笋冒出的嫩芽儿，一群鸡把笋芽啄个精光。等到我和弟弟再去时，基本只留下“残垣断壁”了。为了和鸡争个早，我会和母亲提前说好，让她把鸡晚些放出来，我和弟弟早它一步去竹林，挖当天夜里新冒出的笋芽儿。这时的笋必定是最新鲜的。它不像毛竹笋那般圆鼓鼓胖墩墩的。这种笋是细细长长的。刚长出来时比成人的大指头略粗些，越往尖上越细，颜色呈淡淡的浅浅的绿色。远远望去，像是地面上的一个个小士兵挺直了腰杆，可爱极了。我和弟弟每人带着一把小铲子，先小心翼翼地在笋周围刨出一个直径大概四五厘米的坑，不断往深处挖，看看他们的根到底扎得有多深，待我们挖得手都酸了，也没挖到底。这时母亲便会跑来，告诉我们，笋的根扎在地里很深的位置，凭我们的小小力气是很难挖到底的，然后随手拿一个铲子把我们刨得露出来的笋铲断，抱着“成果”，领着我们回家去。这时的我们不免有几分扫兴，但也只好作罢，知道大人有大人的事，不会闲得帮我们去挖。以至于今日，我还是不知道老屋后面竹的深处到底有多少。

挖竹笋那是春天特有的乐趣。春天一过，除被鸡啄掉或我们挖掉的外，其它的便会在入夏的时候长成参天的竹子，一节一节的，郁郁葱葱。密密匝匝的竹子挤在一起。竹林就显得愈发得浓密了。这时，竹林是我们孩子和鸡共有的乐园。鸡妈妈带着小鸡仔在竹林里觅食，鸡妈妈把觅到的小虫衔在嘴里，这时的小鸡仔便会争先恐后地挤到妈妈跟前，叽叽喳喳，想让妈妈把美味喂给它。而鸡妈妈显得比较公平，她应该认识她的孩子们吧，会把啄到的食物公平地分给她的孩子们。如遇到公鸡欺负她的孩子，她会像个斗士般准备随时战斗：把头昂得高高的，连头上小小的冠子也竖起来，拱起背，张开双翅，把孩子护在她的“臂弯下”，两腿伸得笔直，脚掌立起，铿锵有力。一改往日母性的温柔形象。而我常常会在一旁观战，母鸡这时候的形象会让我忍俊不禁。这大概是我在竹林处独享到的一种乐趣吧。而更大的乐趣便是捡鸡蛋了。鸡可能记性不太好吧，家里给做的专门供它们下蛋的窝，它们不去，偏偏喜欢把蛋下在这竹林深处。我常常一个人或和弟弟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按照一定的路线走在竹林里，寻找鸡丢掉的蛋，找完自家的，再到邻居家的竹林兜一圈，有时忘了带个容器，手里抓不下了，就索性把穿的上衣撩起来做成一个布兜，形成一个简易的容器，把蛋一个个放在里面，每次寻一圈，都会满载而归，心里自是欢喜，可以捧着“战利品”向父母讨要赏钱了。在竹林兜的时候，要特别的小心，一种叫做竹叶青的蛇，有时会出现缠在某棵竹子上，它的颜色和竹子一色，碧绿碧绿的，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蛇还是竹。当然你不去惹它，它断然不会来伤害你。但对于我这种本身就对不论何种软体动物特别是蛇畏缩三分的人，就显得很谨慎小心了，生怕一不小心撞到，逃都来不及。

竹林，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它养活了一代手艺人，给了我们孩子一个欢乐的乐园。如今，家乡的年轻人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或在外打工，或在外工作求学，已然没有人再做竹的手艺了，竹也就失去了他原有的价值。而竹依然不忘初心，每年春天发新芽，继而长成参天竹，孤孤单单地立在老屋的后面，等待着主人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