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 悲剧故事（1/2）

这个微小的反应立刻被心理师捕捉到，后者不满地催促道：

“好了，警官，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我的朋友，就快点把钱包还给我吧。”

刑警男将手中之物归还原主，同时为自己的失礼说了声“对不起”。

“没什么。从来没人喜欢我的朋友。”

心理师嘟囔了一句，然后他又问雕琢：

“对这张照片你有什么看法？”

雕琢耸耸肩，首先说了一个细节：

“夹页里已经留下了印痕，说明这张照片确实是长期被你带在身边，并不是为了应付我们而临时放进去的。”

心理师淡淡道：

“很细致的观察。事实上，那些印痕根本算不了什么，这张照片已经跟在我身边三十多年了，而这个钱包我不过才用了两年而已。”

刑警男认真地说道：

“所以你们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是的，我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心理师悠悠地说着，转身走到了办公桌前。他向着窗外的天空眺望了一阵，然后又扭头问道：

“你们知道什么样的朋友最重要吗？”

刑警男摇摇头，他看出对方的态度很严肃，便不敢胡乱猜测，心理师一字一句地给出了答案：

“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刑警男掂量出这句话的分量，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厌恶你、嫌弃你的时候，那个唯一陪在你身边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朋友。

他忍不住要问：

“你们是怎样成为朋友的？”

一个是又高又帅的心理医生，一个是丑陋卑微的卡车司机，这两人如何能产生情感上的交集？不错，他们曾经是同学，可是每个人长大以后都会有自己的道路。

他们的友情数十年如一日，其中必然有某种特殊的原因。

心理师的目光在刑警男和雕琢身上扫了一圈，然后他郑重地说：

“我推掉了上午所有的预约，就是要和你们讲讲我和丑貌男之间的故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端起茶杯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后，同时一口一口地喝着茶，记忆则翩翩流转，折回到遥远的童年，小半杯茶下肚之后，开始讲述：

“我第一次见到丑貌男是在小学入学报到的那天。当时我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还以为遇到了什么怪物，后来大家走进了同一个教室，我才知道这家伙原来是我的新同学。”

“不知道为什么，老师竟然安排我和丑貌男同桌，我很不乐意，但是找父母老师哭诉都没用，只好委曲求全。最后我把所有的坏情绪都针对着这个丑陋的同桌，我对他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我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从小家庭教育不错，老师就任命我当了班长，我自己脑子也灵活，所以很快就混成了班级里的头头，在我身边聚了一大帮的男生。”

“当年的学习很轻松，放学很早，我们一帮孩子每天都在一块玩耍，丑貌男也想和我们一块玩，但我根本不愿带着他，便对他刻意排挤，其他孩子也都不喜欢丑貌男。”

“可是丑貌男一点都不自觉，每天放学了还是跟着我们，赶也赶不走，这样一来，反倒激起大家一种同仇敌忾的决心。”

“那个年代的小孩都爱听抓特务的故事，有一天我对大家说，‘丑貌男长得这么丑，还整天跟着我们，肯定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大家一致赞成。”

“于是‘特务’的外号就叫开了，当然丑貌男也会为自己辩白几句，说‘我不是特务’什么的，但他一个人哪说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说到最后他生气了，就背过身在地上扒拉石头，假装听不见我们说话，可我们要走的时候呢，他又会跟上来，死皮赖脸的，就是要和我们一块玩。”

雕琢皱着眉头：

“喜欢和小朋友们一块玩，这是孩子的天性，这么看来，丑貌男虽然长得丑陋，但心智发育还是正常的。但你们……也太过分了。”

心理师苦笑了一下。

“没错，其实他并不傻，甚至还有点小聪明，这事我可以举个例子。有一天快要放学的时候，他突然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馒头塞给我，说是他爸中午刚做的，要送给我吃。”

“当时的馒头可算是稀罕物呢，他这么讨好我，还不是想和我们一块玩？他看出我是孩子头，知道只要我能接纳他，其他孩子也就不会排挤他了。”

说到这里，心理师忽然想到另外一事，又道：

“对了，关于他爸爸的事情也得说一说。丑貌男没有妈妈，只有一个爸爸，而且他爸爸和其他孩子的父母也不一样，我们的父母那时候都还年轻，最多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

“丑貌男的爸爸却是个小老头，于是孩子们中间就有一些传言，说丑貌男是捡来的，因为这事，大家更加不喜欢他了。”

心理师喝了一口水，继续回到先前的话题：

“再说那个馒头，虽然我很想吃，但我还是抵住了诱惑，当时我把馒头扔在地上，大声对同学们喊道：‘看，特务想要收买我呢！’于是同学们一下子都围过来，我又当众在馒头上狠狠地踩了几脚，把那馒头踩得稀烂。”

雕琢能理解孩童那种幼稚的审美观，但这样作践别人的好意未免有些过分了。

她忍不住要问：

“丑貌男呢？他有什么反应。”

“他就在一旁呆呆地站着，眼睛盯着地上的馒头，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

心理师自嘲般干笑了两声：

“你觉得这事过分了？更过分的还在后面呢！”

雕琢与刑警男耐住性子，继续听对方讲述。

“那天放学之后，我们一帮男孩约好到学校后面土坡上玩耍，我料到丑貌男又会偷偷地跟过来，就和伙伴们商量出一个‘伏击’的计划。”

“我们拣了很多小石块藏在口袋里，然后快速跑到山坡上躲起来，居高临下地观察。没过一会儿，果然看到丑貌男溜溜达达地找过来了。”

“我学着电影里战斗英雄的模样，高喊了一声：‘打！’同时率先扔出了一块小石头，那石头落在丑貌男脚边蹦了两下，丑貌男吓了一跳，随后他一抬头看到了我。”

“他还以为我在跟他玩呢，就挠着头傻笑起来。”

“可随即，更多的石块落下来，有几块砸到他身上，疼得他嗷嗷直叫，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样子，我们愈发来劲，石头弹药像雨点一样扔下去。忽然丑貌男大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脑门。”

“他那一声叫得实在吓人，我们便停了手，片刻后就见鲜血从丑貌男的指缝里直往外渗，很快就糊了一脸，我们全都愣住了，这时不知谁喊了句：‘快跑！’，大家便一哄而散。”

“后来知道，有块石头砸中了丑貌男的眉角，导致他后来缝了好几针。不过还算幸运，如果石头再往下一点点，他的一只眼睛恐怕就要废了。”

“这确实有些不像话。”

刑警男摇着头问：

“你们这样欺负同学，老师和家长不管吗？”

“管啊。第二天丑貌男的爸爸就找到学校了，老师把我们狠狠批评了一顿，然后又让我们叫家长，我爸把我领回去，狠狠地揍了我的屁股。”

“我把这仇又算在丑貌男身上，从此更加讨厌他，不过有一点倒是如了我们的意：丑貌男不再缠着我们了。也许他是怕了我们，又也许是他的老头爸爸不准他再和我们玩了。”

“摆脱了丑貌男，一开始大家还挺高兴的。”

“可是过了一阵，又觉得有些无聊，好像少了一个假想敌，玩乐时便没了很多乐趣。我也有点蠢蠢欲动，总想再找个由头和这个丑八怪斗一斗。”

“第二年春天，老师带我们去动物园春游，我看到了兔子，突然间又冒出一个主意。”

雕琢大概猜到：

“你给他起了新外号？”

心理师点点头：

“丑貌男的上嘴唇裂开，不是像兔子一样吗？于是我就管他叫‘兔子’。其他同学觉得有趣，也跟着我一块叫，后来我们还编了故事，说丑貌男是妖怪，是兔子精，所以才没有妈妈，丑貌男还是不理我们。”

“随便我们怎么叫，他都不答应，放学以后也独来独往的，不再和我们罗唆。”

“他这样一来，我们倒觉得被他藐视了，心里很不爽。为了重振士气，我又想出了一个‘抓兔子’的游戏，我带着一帮男孩堵在丑貌男放学回家的路上。”

“等他一出现，就把他围住，逼着他学兔子趴在地上吃草，当然也不是真吃，就是装个样子，一开始丑貌男不肯配合，都是被我们强行按在草地上。”

“几次下来之后，他知道反抗也没有用，就学乖了，只要被我们抓住，就主动把嘴凑在草上摆个造型。于是我们就一阵欢呼，说‘兔子吃草罗，兔子吃草罗’，然后各自散去。”

“后来有一天，我们又把丑貌男按在草丛里，他正准备摆动作吃草呢，忽然间却说了句：‘有小猫。’我们静下来一听，果然听见了微弱的猫叫声。”

“大家顾不上丑貌男了，顺着声音寻找，在不远处的草垛里找到了一群小猫崽子。那些小猫都是刚出生不久的，但母猫却不知去了哪里，饿得小猫们直叫唤。”

“我们童心大发，都想带一只可爱的小猫回去喂养。”

“我记得那窝猫崽子一共有六只吧，其中五只很快就被分抢一空，只剩下最后一只无人搭理。因为那只小猫两条后腿都有残疾，它因此瘫坐着不会走路，只会呜哇呜哇地惨叫，叫人很不喜欢。”

雕琢忽地想起了被送往救助站的那些狗。

好的纯种犬都被那些救助者分抢，而杂狗病狗则被遗弃在救助站，食不果腹。人类对待动物的所谓爱心，看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从孩童年代便是如此。

心理师还在继续讲述：

“当时丑貌男也想要一只小猫，但哪里能轮到他？分到小猫的几个人，除了我之外，其他四个也都是成绩又好又有人缘的小孩。后来就大家分成几拨，各自回家喂猫玩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丑貌男的行踪有些奇怪，放学后他一个人走得特别快，好像生怕被我们堵住似的。我们有两三个礼拜没玩到‘抓兔子’的游戏，都有些按捺不住。”

“有一天我提议大家追到丑貌男家里‘抓兔子’。大部分人嫌远不想去，但也有几个好事的家伙被我说动了，我们就一块去找丑貌男。”

“那时候都是平房，我们看见丑貌男蹲在自家门外的空地上，一个人不知在玩什么呢。”

“大家悄悄地围过去，丑貌男玩得非常专心，完全没有察觉。等我到了近前，喊出一声‘抓兔子罗！’，他才醒悟过来，然后他慌慌张张地抱起身前的一个纸盒。”

“我们几个人很快把他按住，我抢过那个纸盒一看，里面竟然是那只残疾的小猫。十几天下来它长大了不少，但仍然拖着两条后腿，无法站立。”

“我知道丑貌男这些天为什么着急回家了，原来他是在喂养这只小猫呢，他这个丑陋的怪物，连养的猫都是个残疾！我就拎着那只小猫的后腿，高高地举在空中喊道：‘看啊，怪物人养怪物猫啦！’”

“旁边的同伴全都爆发出幸灾乐祸的哄笑声。”

“丑貌男有些急了，挣扎着大喊：‘这是我的猫，你还给我。’他一大声说话，嘴唇便更加裂开，丑陋无比。我心里一阵厌恶，看着手里那只猫也觉得极丑。”

“正好旁边有一条小河，于是我就一甩手，把那只小猫扔进了河里。丑貌男大叫一声，突然发蛮力挣脱了按着他的那几个孩子。”

“但是那只小猫早就沉到水里，不见踪影了。”

“丑貌男用手捂着脸，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原来他哭了，我们几个孩子有些发愣，因为我们还从来没见丑貌男哭过。以前不管我们怎么欺负他，羞辱他，甚至用石块把他打得鲜血直流，他都从来没有哭过。”

“可是那天，为了一只残疾的小猫，他却哭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丑貌男突然又恶狠狠地向我扑了过来，我毫无提防，一下子就被他扑倒在地，丑貌男骑在我的身上，他按住我的胳膊，用嘶哑的声音哭诉说：‘那只小猫是我的朋友……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他说话的时候有点点洒洒的液体落在我脸上，也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

“我顾不上恶心，因为我已经被吓坏了，我没想到丑貌男会反抗，而且他的力气那么大，我一点都挣扎不了，跟我一块过来的那几个孩子也被丑貌男的疯劲镇住了，全都怯怯地缩在一边，我以为丑貌男肯定要打我，但他并没有动手。”

“他只是这样按着我，和我对视着，脸上的表情悲痛无比。”

“过了片刻，我稍稍回过些神，便用告饶般的语气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实傻子都知道这事就是故意的，不过丑貌男还是放过了我，他站起身，独自哭着回家去了。”

听到这里，雕琢猜测着问道：

“就是这事改变了你对丑貌男的态度？”

“你是指和他做朋友？”

心理师摇摇头：

“不，还没有，但自那之后，我确实不再欺负他了，原因很简单，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发起疯来蛮力着实惊人，我可不想再招惹他。我和他的关系真正发生改变，那又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当时我们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一场运动开始了。”

心理师特别强调了一下背景，刑警男立刻敏锐地问道：

“你的家庭在那场运动时遭到了冲击？”

“没错。”

心理师又露出一丝苦笑：

“那会儿知识分子臭老九是要被打倒的，我家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后来运动搞起来了，我的父母经常被揪出去批斗。最长的一次被连续斗了五天，不让回家，晚上就关在牛棚里。”

“这期间我成了没人管没人问的孤儿。”

“那天，我把家里的存粮都吃完了，实在饿得受不了，就跑去牛棚央求红卫兵把我父母放出来，可我得到的只是一通斥骂，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又往家走。”

“我饥肠辘辘，一路走一路哭，当走到一条小河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丑貌男站在不远处，原来我不知不觉中经过了他家门前。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知道好强争气，于是赶紧止住了哭声，不想叫这个丑八怪给笑话了。”

“可是丑貌男看起来并不想轻易放过我。”

“他迎着我走过来，堵住了我的去路，我躲不掉，只好怯然问了声：‘你要干什么？’我打是打不过他的，现在连地位也不如他，怎么敢和他发生冲突？”

“只盼他能放我一马。”

雕琢“啧啧”了两声：

“这就是风水轮流转。”

心理师表情露出愧疚，随后继续说：

“丑貌男一直走到我面前，然后他翻起右手，手里捏着一只白白胖胖的馒头。我愣住了，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直到听他开口说：‘给你吃的。’我才知道他是要把这个馒头送给我。”

“上次他送我馒头是为了讨好我，这次又是为什么呢？”

“我实在想不出理由，只好忐忑地询问：‘为什么？’丑貌男看着我说：‘你没有朋友了，我想做你的朋友。’他说得非常坦诚，就好像以前的事情从来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