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二)
于无限的悲哀里面,那过往的事情就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来了。
他的家乡,位于鲁中山区西南部的苍野,林家沟是夹在小檬山与青砂岭之间的小山村,二十年前林西平就诞生在这一条贫穷的沟里。全沟住着四十来户人家,全部是林姓。现存的居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先祖自何时迁居此地,却都记着他是因着兄弟二人的分家不公,于家庭战争失败之后,老少七人肩背石磨手提行李拖儿带口出走他乡。讨饭借宿,意念里是偎靠着大庄茂村立下根基,却是每经一村,惨遭驱逐。亦不知落脚过多少村庄,越过了多少山河,最后剩下了这道沟,总算是在这连鸟也不愿意来停留的地方姑囚下来。老少爷们放下辎重包裹,草荒里安下石磨,石洞里藏住身体,愚公愚儿,开荒整地,究也算是稳定了自己的家,估约是过了两三年光景,父子方在外面架起三间草房来。一家老少广开薄田,靠天吃饭,年年收获贫穷,岁岁捉襟见肘,于凄凉中沿袭,于清苦里漫漫谱写着林家沟的惨淡历史。到林西平出生,林家估摸也坚持了上百多年的样子。
经年历载,林家族人的大脑皆是不见开化,这样的穷山恶水境地,难免要生出一些智弱的想法来,全族人累年累月地守着祖上开挖的山地不放手,没有人肯愿意挪开这条沟子半步,彼此瞪着眼子标穷。同等的穷没有什么大碍,大锅饭时期却也过了一段长时间的和谐日子。家庭里彼此间出现尖锐的矛盾却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开放后,田地归个人,勤人懒人间逐渐拉大收入距离,乍富者自然会傲起来了,懒穷人定会出来眼红,冷嘲热讽当然是有的,盗抢别人家内家外的财产自然也是有的;如果两家稍有一些摩擦,便视对方如仇人一般,想着法子破坏:每于庄稼刚刚抽穗时节,仇人之间侵早地或者趁晚地跑到对方的庄稼田地里,挥刀舞镰,不大会工夫,庄稼苗定是横七竖八躺满一地。彼此先前的劳作就化作了泡影!这恐怕还是不够的,倘于隆冬时节,他们记起了旧恨,堆放在场院外面的柴木草垛就成了袭击的对象,借着一根火柴的引燃,那连片的柴草一时就融进一片浩瀚的火海之中。更不用说娶亲的事,若果谁家新订了婚,一定会有人想方设法提起礼物到女方家捣散,宁可大家都成光棍,也不能让你首先找上对象去繁衍生息!村内的人多是这样的心态。久而久之,这名声也渐渐地扩张开去。因此上,林家沟不足二百人的小村子里,却有三十多条光棍儿竖立在那里。
至于林西平,现在倒是在村子里还没有构成什么威胁。他的家里的穷困样子,看过一眼就足以看进他们的骨子里去了。除了祖辈留给他们的三间石板小瓦房,屋子里的东西只有锅碗瓢盆和床铺被褥。冬日难熬,四壁里透冷风撒寒气,正房当中虽置一火盆,亦是因着节约木柴地缘由时常陷入灰死火灭状态,即使于寒冬腊月三九天里熰起一盆火,也便是狼烟四起,整屋子里的三人皆被呛得流涕流泪。他小的时候,因为吃食的问题,是闹出过两次笑话的:林家沟是盛产红薯的地方,饭桌上的主食也就是红薯,清水煮红薯,火烤红薯,红薯面煎饼,红薯面窝窝头,红薯面下水饼,等等类似。所以有一次,林西平放学回来,看到他的母亲拐着残腿在充满白烟的饭屋的灶前整治红薯面窝窝头的时候,他立在那里竟不假思索地哭了一场。还有一次,就是他八岁新年的前一天,家家喜办年夜饭,邻居大叔偏偏在门外炸海鱼疙瘩,黄样样地鱼疙瘩装满一簸篮,林西平站在了那里很久没人理会,他就在人家把簸篮端起来要回家的时候,哇哇地大哭起来了。
林有方整日地给孩子打交道,对兄弟爷们儿没多少帮助,在村子里自然是束之高阁的标本,他老人家见了村子里的大小人物,总停下脚步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打招呼,一脸的谦恭相,须等到人家走远以后才肯挪步。举止言语地情状,如同低了人家半截似的。如若西平房顶漏雨求人帮助整修,磕头作揖跑半截庄子,才会找到几个掉净牙齿的老光棍愿意前来,况且总也常会因为饭食酒菜的不好,使得他们酒后生气闹事。如此这般,在林西平幼小的愿望里,如果自己不长出一点志气来,爷儿俩定同垃圾,堆在这样虫蛆混杂的山沟当中!
“我生在这样的地处,我生在这样的家里,我不寻出一条道出去,我将困死在这山沟里的!”——他将这样一个想头,时时挂在心头。
他别无选择,里外没有人会帮扶他们!他只有通过上学来谋自己的出路。他要考大学,进入国库粮社会!从此躲开这里。他自信他有这个能力,他要考名牌上名校,他要通过不懈的努力来考取更高的分数!只有高分才有名校,只有名校毕业才有好的单位,——那些坐在明晃晃的国徽下面工作着的人们,诸如国家机关、外交部、公检法部门······是怎样的让人艳羡!尤其是决然地去实现在大城市工作的梦想……他将这一种神圣的想法暗藏在心底并化作一股不竭的动力,在他的学业上所下的功夫也就可想而知了,经历了无数次大小的考场考验,他的考试的成绩自不必说了。以至于在高二的学年即将结束时候,学校要保送他去省师范大学读书,可不必参加高考直接入学,但他看到“师范”二字,心里就感到极端的不舒服,他之所以不喜欢这职业的原因,一则是他的父亲,还有教他的老师,——那些勤勤恳恳无日无夜地工作但始终不能摆脱贫穷与不被人重视的教师!因为他存活在这个世界十几年里,天天跟老师打交道,对于他们地状况,心底清楚的很,明白的很啊!
他将“保送”这个令他的很多同学眼热的机会拒绝了以后,更是如同拼命一般,昼夜不分,如痴如呆地投入到疯狂的备考之中了。
哪里知道!就在全国的统一考试开始的前一天晚上,他的身体突然就与他作起对来,高烧竟让他烧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幸亏同学发现的早,将他及时送到医院,他于第二天的清早,挂了吊瓶去应考,脑袋如同挨了沉重的棒击,昏昏作痛。
生活总是在给人开这样残酷的玩笑,他理想里最不愿做的事,现实就一定让他做。一个月以后的一个炎热的午后,有人将鲁州师专的录取通知书塞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呆滞了很久,将那通知书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举动很是让他的母亲不解,怯怯地问他说:“天大的好事,你怎么这样子呢?”
林西平只是摇头叹息。
林大妈出前走后很纳闷,林有方则同闷葫芦一样陪在旁边看天看地摸不着头脑,很久了以后,他哆嗦着身子走过去,细声慢气地问西平说:“你到究为着啥呐?”
林西平只是哭丧着脸不吭声,摇头皱眉,表情很是难看。
“这是铁打的饭碗啊!你怎么不高兴啊?”林有方很不理解地说,“那么多人想考,才考上几个?你考上了,反倒这样不高兴!”
沉闷的空气在三个人的头上压抑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林西平突然对他的两位老人说:“我要再复习一年啊!我讨厌这师范类的学校!我不愿当老师啊!”
两位老人这才转过神来,母亲首先开口说:“当老师有什么不好?想干的还捞不到呢,人们都敬着老师哩。”
林有方摇了摇花白头发的脑袋,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地说:“你这老师和我不同,公办教师吃香着呢,不用下地干活。工资高,待遇好,属国家干部,吃皇粮的。不象我,实际上还是老农民。”
“我再复习一年吧,我不要这样的国家干部,我不做这哝人的事业!”林西平哭一样的腔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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