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被选中者(1/2)
他记得这是高军华家门前桦树,左侧不远处,就是高军华家的屋脊,屋脊以下已经全被湍急的洪水淹没了。</p>
狂风夹着暴雨,穿透树叶,斜打在他瘦弱的手臂和脸上,他双手双脚紧紧地抱着粗大的树干,不住地哭喊,恐惧让他忘记了悲伤和疲累,他只有紧紧地抱住才不会被洪水冲走,才能活下去。</p>
一切来的太突然了。</p>
几个小时以前,6岁的秦万东和4岁弟弟秦亚东还在里屋的破烂板床上,伴着雨声做着美梦,父亲秦海岩和母亲田文君就睡在前屋,忽然,一阵熟悉而又恐惧的呼喊声将他惊醒,“决堤啦!发洪水啦!快起来呀!快起来呀!”他听出来这个沙哑的呼喊声是他们澎湖村三组的队长方志道的声音。</p>
他在漆黑之中从床上坐了起来,弟弟也醒了,哭着要妈妈。母亲提着煤油灯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有水声,屋子里全是水,已经快淹到床沿了,“万东,快带上弟弟,赶紧出来!”</p>
秦万东牵着因恐惧而哭泣的弟弟,带他淌入冰冷的水中,水淹到秦万东的腰部,再看弟弟,胸部以下全被淹没了,他一步一步地朝母亲走去,母亲将煤油灯交给他,一把将水中的弟弟抱起,“跟着我,去找你爸爸!”</p>
秦万东走出房间,看到父亲秦海岩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们,水淹过了他的膝盖,“快过来,水越来越大了,我们得赶紧上杨柳坡!”秦万东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屋外的水不断地向屋子里涌。</p>
他走到秦海岩跟前,秦海岩一把抱起他,对身后抱着弟弟的母亲说道:“文君,你抱着亚东,跟着我!”</p>
秦海岩抱着秦万东在湍急的洪水中,迎着猛烈的狂风暴雨艰难地向前走。他在父亲的肩上,提着玻璃罩着的煤油灯,看着母亲田文君抱着弟弟跟在后面。</p>
一家人在与洪水赛跑。</p>
队长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远,哭喊声从他们四周不断传来,那是村民带着自己的孩子逃跑的声音,夜太黑,雨太大了,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却看不到他们。</p>
洪水越来越汹涌,已经淹到父亲的腰部,秦万东的腿泡在水里,母亲抱着弟弟,在后面,离他们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煤油灯照射的范围。“爸爸,停下,停下,妈妈和弟弟不见了!”</p>
父亲停下来,转过身来,焦急地喊道:“文君!文君!”秦万东哭着跟着喊道:“妈妈!弟弟!”</p>
无人应答。</p>
父亲将他抱到胡杰家石头垒起的猪圈围栏上,“万东,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妈妈和弟弟,你不要乱跑,等我回来!”</p>
秦万东提着忽闪忽闪的煤油灯,站在围栏上,哭着点了点头,父亲喊着母亲的名字逆着洪水向上游走去,不一会也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p>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秦万东看着爸爸、妈妈和弟弟的方向,什么也没有看到,视野所及之处成了一片泽国,轰的一声,他看到杨文全家的房子被水流冲倒了。秦万东越来越害怕,不断地哭喊,“爸爸,你在哪?妈妈!弟弟!”</p>
他不知喊了多久,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水位越来越高,即使站在围栏上也已经淹到他的膝盖,煤油灯的灯火摇着摇着熄灭了,周围只剩下一片漆黑。</p>
一道闪电,伴着雷声,仿佛天空将被撕裂,他害怕极了,在狂风暴雨中不断地哭喊,水位不断地上涨,没过了他的腰部,冲击力也越来越强,他开始站立不稳,用手狠狠地抓着猪圈的棚顶,他害怕极了。他不敢离开,他要等爸爸妈妈和弟弟。</p>
突然一阵汹涌的洪峰掀翻了猪圈的棚顶,秦万东整个身子飘进了洪流里,完全没有准备,他呛了一口水,又被洪水拉了下去,洪流将他的身体肆意地撕扯,他在水中不断地翻滚,他试图用脚寻找地面,可是什么也没踩到,只有水,仿佛深不见底,他觉得自己快完蛋了,他要被淹死了,木柴、石头、板凳、油布……这些东西不断地撞击着他的身体,他快憋不住了,他想换气,可是水流的冲击力让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大力吸了一口气,一口浑浊的水同时涌进他的鼻腔和口腔,他无法呼吸。我死定了,他想。</p>
又是一阵波涛,他的身体翻滚了一下,头从水里探了出来,他睁开眼,一片漆黑,他用力呼吸,水流了肺里,还没来得及咳嗽,洪流又将他拉了下去,又是一阵闪电划过,水里亮了一下,水面上有东西,他伸手向上乱抓,是一根树木,从他的头上飘过,他摸到了粗糙的树皮,他要抓住它,他双脚乱蹬,用尽全力,身体离水面越来越近了,他的头撞在了树木上,好疼,他没在意,从水下一把抱住树木,不行,这样还是会淹死,他放开右手,双手搭在树木上,头探了出来,不停地咳嗽。</p>
树木向前漂流的速度太快了,树木与树擦肩而过的瞬间,将他几乎撞击得昏了过去,他拼命地抓着树木,树木在水面上不断地翻滚,他快抓不住了。又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前面有棵树,树木即将与它擦肩而过,他将再次受到撞击,他放开树木,在自己身体即将撞到树的瞬间,他抱住树干,他抱住了,紧紧地抱住了这棵粗大的树干,当闪电再次划过的时候,他认得这是高军华家门口的桦树。</p>
随洪流漂流的杂物,不断地撞击他的身体,他不知道在这棵树上抱了多久,只觉浑身酸麻,四肢冰冷,牙齿咯咯咯的直打颤,他想向上爬,爬到上面的树杈上,这样就能坐着了,但是体力只能够支撑自己不被洪水冲走,他想爸爸妈妈和弟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想着想着就哭了,哭了好,哭可以让他更加的有力气,但是想多了,眼泪就没有了,只剩下恐惧和寒冷。他的眼皮慢慢地下沉,手突然松了一下,又立刻抓紧,他太累了,想睡觉,但是不敢睡,一睡着,手就松了。</p>
风依旧很大,雨一直没停,他拼命的坚持着,坚持着。东方开始泛白。</p>
在震耳欲聋的水流声和暴雨声中,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喊,声音越来越近,是谁?</p>
“有人吗?有人吗?”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p>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听到人的声音,他大声哭喊道,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p>
“你不要动,我过去救你!”在黑暗中他听到这个声音对他说。</p>
他转过头去,接着清晨微弱的光线,看到一个人穿着救生衣,逆着水流,朝他游了过来。</p>
“你不要怕,我是武警战士,我们接到紧急命令,是来营救你们的,你的家人呢?”对方声音洪亮有力,夹杂着一些秦万东不太熟悉的口音。</p>
“他们不见了。”秦万东哭着说道。</p>
那人将他从树上抱下来,“来,把救生衣穿上,爬到我的背上来!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p>
他在这个人的帮助下,换上了救生衣,然后趴在这个人的背上,抱着他的脖子,他们顺着水流向下游游去。</p>
大概游了十多分钟,秦万东看到前面一个青瓦屋顶上两个小孩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挨着。</p>
他把秦万东送上屋顶,秦万东看着他气喘不已,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了,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个都不要乱动,要相互照顾,我看看还有没有人,很快就回来。”说完转身迎着洪水游去。</p>
秦万东走向那两个和他一般大的小男孩,和他们一样沿着屋脊坐了下来。他看到旁边的一个小男孩脸色惨白,双手抱着身子瑟瑟发抖,另一个小男孩伸出右胳膊环抱在他的肩上,像是在照顾他。</p>
“你怎么了?”他问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p>
小男孩没有理他,只是不停地说:“好冷,好冷。”另一个小男孩告诉他,“他发烧了。”</p>
秦万东把自己身上的救生衣解下来,递给他,说:“给他穿。”</p>
“谢谢你,”最左边的小男孩向他道谢,然后给中间的小男孩穿上,“你叫什么名字?”帮小男孩穿完后,他问秦万东。</p>
“我叫秦万东,”秦万东牙齿上下磕碰着说道,“你呢?”</p>
“我叫江怀远,”最左边的小男孩告诉他,然后看了看中间的小男孩,“他叫孔锡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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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行驶的车上,车里只有司机高建成和自己,刚才睡着了,做了恶梦,背后全是汗。五十多年了,他一直做着同样的噩梦。以前,只梦到父母和弟弟在洪水中不见了,自己就会被惊醒,现在一直梦到那两个人,他才会醒。</p>
自己果然是老了,这些天,晚上总是睡不着,中午吃完饭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在轮椅上睡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变成了老年痴呆。不过还好,他至少清楚,即将要赴的约会对他来讲至关重要。</p>
“我们到哪里了?”秦万东问司机高建成。</p>
“您睡着了吧,我们刚过天门大桥。”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p>
秦万东听到天门大桥四个字有些不悦起来,司机透过后视镜仿佛察觉到了,微笑消失,赶紧将视线移到前方。</p>
出发才二十分钟,自己就在车上睡着了。睡着了也好,这样就不会知道自己经过了天门桥,那座他自己捐的桥,就是在这座桥上,他失去了自己的双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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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秦万东,被迫离开舅舅的村庄,去沔阳市里打拼,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几何。离开的前一天夜里,他心血来潮,打着手电筒去找独自在野外居住,村里无人敢接近的,据说晚上眼睛变得正常的温瞎子温德乙算命,他推开门进去,看到正在煤油灯前写字的温德乙转过头来,眼睛里全是白色的,他吓了一跳,忍着恐惧,将自己的来意告诉那个死人一般模样的温德乙,温德乙让他把生辰八字写下来,又摸了摸他的手骨,告诉他,“遇水则死,遇火则生,遇木则发”。所以生在鱼米之乡的他,直到现在都不会游泳,他一直刻意避开有水的地方。他捐了这座桥,一为积德,二为压制这汉江之水。于是,在给这座桥取名的时候,他采用了天门桥这个建议,意为“天门中断楚江开”。</p>
没想到,在水里失去了父母和弟弟,又在这汉江之水上,失去了双腿。侯焱那个曾经救过他命的兄弟,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就等在他回家的路上,站在天门桥的中间,将他的车拦了下来,当他看到他亮出刀子的时候,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他只是抓住了自己的脚,挑断了他的脚筋。</p>
他让侯焱做了八年牢,却并不怎么恨他,因为他的这条命可以说是侯焱给他的,他完全有理由拿回去,但他没有,秦万东知道侯焱为什么这么对他,他觉得这是报应,迟早是要偿还的。</p>
现在,他听说侯焱已经出狱了,开起了大货车。他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来找自己帮忙,说不定自己还会帮他,可是,这个人是永远都不会向他求助的,他太了解他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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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侯焱是在菜市场认识的。秦万东和同村的张泽沛来到沔阳市,身无分文,无依无靠,两个人在买菜的集市摆起了卖解放牌鞋子的小摊,旁边就是侯焱的水果摊,他一手熟练的削水果技巧,让人瞠目结舌。</p>
三人经常一起喝酒聊天,日子过得也算太平。过了一年,秦万东仗着自己在赌博上有几分运气,跑到沔阳市最大的地下赌场赌博,起初小赌小赢了一些,没过多久输的精光,还找赌场的高利贷借了不少钱,最后全输了出去,情急之下他在赌局中做了手脚,被人发现,当场绑了,张泽沛把地摊的货都给了对方,被人戏谑了一番,打了出去,告诉他,如果在指定期限内还是无法还清,就把秦万东扔到江里。侯焱知道了他们的情况,将西瓜刀别在裤腰上,带着张泽沛来到满是打手的赌场要人。侯焱一连砍翻几个人,对方见他打架凶狠,当场谈判,但为了保全脸面,只要留下秦万东的手指头,这事就这么算了,秦万东吓得不轻,打死不愿意剁手指头,局面就这么僵持着了。谁知侯焱把左手往桌子上一放,举起西瓜刀就将自己的大拇指剁了下来,说道:“指头你拿去,人我带走!”</p>
也因为这件事,卖水果的侯焱在沔阳市小有名头,三个人就跟了一个叫宗爷的人放高利贷,也是因为一次收债闹出了人命,三个人分道扬镳了。后来秦万东玩起了股票,张泽沛坐牢了,侯焱做了沔阳银行行长江怀远的司机,去江怀远家的时候,和侯焱见过几次面,但侯焱不愿意理他,就像没有看到他一样。</p>
即使如此,他觉得自己现在这个身份,看到水还是谨慎些为好,就像他即将要见到的这个人一样谨慎。</p>
双腿被废后,他换了辆更加坚固的车,换掉了司机,让张泽沛给他找了现在的司机高建成。当高建成问他对自己有什么要求的时候,其实他想加上一句“别在不该停车的时候停车”,但最终没有说出口。</p>
汽车沿着汉江的公路行驶了两个小时,在一个废旧的铁门前停了下来。</p>
“董事长,我们到了。”司机高建成告诉他,然后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轮椅,打开车门,将秦万东从车里扶到轮椅上。</p>
秦万东抬头看到门柱上刻着“杜家台分洪闸”六个字,生锈的铁门敞开着,其中一个门歪斜着,好像是坏了,野草没过了门脚,这个分洪闸坐落在汉江的拐角处,应该从九八年大洪水后就好久没用,也没人管理了,秦万东猜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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